已是十一月,广东的消息已经传遍北京城,可朝野都很平静,因为皇上很平静”一如往年,就在畅春园呆着,还招了几位成年阿哥,带着皇孙一起入住,享受着天伦之乐。其中包括大家公认已经失宠的四阿哥慎,还有很早就因废太子案被冷落的十三阿哥祥,八阿哥禩虽然还被圈禁,皇上却许他可以传递信件物品,据说禩呈上一本手抄的金刚经,皇上收到时还面带笑容。
内廷传出消息,说皇上有意复四阿哥的王位,连带八阿哥的罪,也要一并赦了,这事大家都不觉得稀奇,毕竟之前太子的事摆在那,他们父子之间争争合合,都见惯了。
广东的事”皇上态度鲜明,意志坚决,就一个字:剿!
皇上让大学士们议定剿贼方略,打烂广东甚至南方无所谓,撕烂盛世颜面也无所谓,在皇上看来,广东李肆这颗毒疮已经熟透,毒全都在体外,径直下刀割就好。
“跳梁小贼,何以为敌!?半省之地就敢称王,千百年来,此辈绝无成事之例!尔等循着过往剿贼正理,开列将帅人选,议定兵马调拨,三路而进”击贼于骄狂之时!”
康熙说这话时的轻飘飘语气,一直在大学士耳中回旋,让他们也感慨不已。之前皇上还百般慎重,甚至抹下朝廷颜面,主动向李肆示好。如今却像是肚腹畅快了一般,再不当什么难事这转变未免太自然了点。
可接着他们就发现了端倪,这转变一点也不自然,康熙甚至都不看李肆广发的撤文,也不想跟大学士议定细节,完全只把广东一省之事当作一县之事那般淡然,抛开皇上身上那层英明神武的气息大学士们看到的是一只正将脑袋插进沙子里的鸵鸟。
这一记耳光打得太响,大学士们明白了,皇上现在是满眼金星,正头晕目眩,想先缓缓气呢。
不说皇上,就连他们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这李肆实在不是人!你要反随你,为什么偏偏在皇上大谈温病调理,大局为先的时候反?偏偏就在朝廷屈尊降行,封官许爵的时候反?之前皇上的方略彻底失败似乎还助长了李贼的气焰,皇上还能对他们臣子谈到李贼,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强撑起颜面。
圣贤云,主辱臣死,大学士们战战兢兢地开始商议对策,而南书房的翰林们心态却更为复杂。
“听闻外海洋夷中有名为“英噶礼,之国,船舰炮利,国力甚强。这李肆定国号为英,用心昭然若揭,他也就是靠着枪炮犀利,才敢起悖妄之心。此人定是绮洋夷为父母坏我华夏法统。循着此理瓣驳,他李肆无君无父的面目,天下人尽知。那时不仅无人响应他,他手下党羽,也该自惭无颜面对祖宗,就此纷纷散去,我朝廷不费刀枪即能溃灭此贼!”
毒书房的翰林院编井王敬铭自信满满地说着,不少人都点头说好,这是绝其根本之策。
他们接下的任务,是驳斥李肆《英华讨虏掇》,征刹李贼自然得言明朝廷大义,让天下人尽知李贼的丑恶面目。舆论战场的重要性不下于刀枪血肉的战场这些翰林一个个都热血澎湃,满肚子援刮词藻要堆砌出一篇华丽雍容,大义凛然的文章。
听得这话,接触过李肆一事的翰林却是冷眼以对,看这王敬铭的眼神如看傻子。
“丹思兄,你刚入南书房,李肆此人,你还不知根底。他是韶州英德人,英德古时称英州,他以此为国号,是自诩华夏正朔,若是落题于此,怕是要把天下读书人的心都引偏,去想我大清的国号来由……”
翰林院编修惠士奇摇头,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何谓偏?我大清开寰宇之新世,砥华夏之新基,国号自不能再循古宇旧,这般道理,明理之人就该想得通!”
侍读学士张廷玉赶紧插话,这个方向可是大逆不道,深论下去,能不能散李肆党羽之心不知道,南书房诸人的心怕是要先散了。
“可满天下千万读书人,也难保有昏聩腐愚之辈,若是深谈此事,也难保不会惑乱他们的心思,因此这国号一事,不必细谈。”
张廷玉读老了圣贤书,自然知道这事可不能细细去掰,斥责了惠士奇后,也否定了王敬铭的提议。
“李贼这掇文,只泛泛而提我大清乃外族而入,得国不正,连说辞都没有,都不值批驳。而更多是在讲天道,什么许人自利,什么结国而利万民、利天下,他立国是卫护这天道,他为君是领受天命,卫护万民,这是混杨朱和老庄之说。于我辈读书人而言”本就是谬论,愚以为,就循着三纲五常,斥其毁我华夏法统,彰示我大清正朔之位就好。”
徐陶樟发话了,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而王敬铭则是康熙五十二年的恩科状元,和早早入宫,深得帝心,状元是由皇上亲点的王敬铭相比,他的底子更扎实,对触及法统之事也更敏感。
张廷玉是此次会议的主持,觉得这个立场堂堂正正,正要点头,惠士奇又发话了。
“就怕此论又发何为正朔之争,我华夏法统自是以三纲五常为基,也要触及天命之论”国受何命而立,说的就是以何为国!李贼之搬文,即便伪逆,但也在回答这个问题,若是朝廷避实就虚,只提正朔,不提正朔之源”正朔之根,怕是要落在下乘。”
这一番话,说得诸翰林面面相觑,张廷玉淡淡看着他,眼瞳里却翻滚着慢恶的精光,这个惠士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几十年仁治,不就是在建这个正朔?可要命的是,眼见盛世而临,正朔之名深入人心,李肆却反了,还拖着一省工商草民一起反了,一巴掌将这仁治而得的正朔给扇飞”再提这一点,怕是继续自打耳光。
那么这正朔,就要上溯到我大清灭李闯,报了李闯灭前明之仇,由此而继承前明基业,这是顺治朝的底调,也算是正理。
可问题是,今上几十年仁治,已觉不必再提清继明之正朔,而是得天下人心来的基业”如今又要老调重提,是不是显得太心虚了?
所以张廷玉很恼怒”如果他们南书房不能凑出一篇讨贼撤文,将李肆的撤文从道义上实实压倒,他们这些读书人,恐怕要辜负身受的深重皇恩了。
对了,闯王……
张廷玉脑子猛然清灵”底下传回的消息”说广东民间”也有人传言李肆乃李闯之后,不管是真是假,这层皮蒙在李肆身上,他可是脱也脱不掉,嘿嘿……看天下人,还敢有谁跟你李肆打交道。
“闯王之后,要再兴民不纳粮,夺伸之产,毁华夏根基之事,嗯嗯,好、好、好啊!”
畅春园涛宁居,康熙看了张廷玉呈上的讨贼掇文底稿,一直绷着的颜面终于舒展开了,这盆脏水泼得好!
点出了几个不合意之处,张廷玉浑身通泰地退下了,接着康慈传了另一人进见。
“慎,你看……广东之事”是不是要派下大帅,掌大将军印,执全盘而剿李贼的好?”
康熙和颜悦色地问着慎,顿时让慎眼角发热。
不容易啊,尽管皇阿玛没有直接道歉,但这一问,已是言明后悔之心。
“儿臣以为,广东李贼,三面受围,一人居中,有些顾此失彼。还是分三路运筹的好,如此不仅可显我朝廷并不以广东事为撼动根基之乱,还可免除西北策妄阿拉布坦借机生事之心。”
征剩李肆的方略,慎跟手下人已经细谈过了,如果设大将军之位,统筹大局,有几个坏处。第一自然就是难以调度,但这仅仅是细节,更大的坏处是,这就让策妄阿拉布坦看出朝廷的处境,要借机出兵。
这两条是公,而以私这一层面来看,尽管他慎在康熙眼里的印象转好,甚至还传出了可能复他王位的风声,但他肯定捞不到大将军之位。若是由其他王公重臣得了这大将军之位,对他的未来并没有好处,毕竟他这个人”在朝堂和宗亲里的名声并不好。直接笼络这位大将军,难度太高。
没错,现在慎已经转了心思”这一番起落,让他看到了皇阿玛的软弱,皇阿玛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圣君。他就经常在想,如果换了他是皇上,那李肆恐怕还是李北江的时候,就已经被他解决掉了,哪能养虎为患到现在?
所以,他想当皇帝,他也觉得自己能干得更好……
笼络重臣还做不到,那就笼络未来的重臣吧。
不设一路统帅,分路的臣子就好笼络,特别是湖南的年羹尧,有希望独当一路,设了总揽全军的统帅,功劳就到不了年羹尧身上,也就没办法让他和年羹尧紧紧相附。
“嗯?真没想到,你也开始能顾全大局,有持重之心了。”
康熙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
“小乒历呢?带他来见见,咱们父子爷孙三,今天就好好聚聚,再不谈国事。”
康熙不再提广东之事,他想见见孙子,五岁的小弘历很是乖巧,一家人游游园子,也能宽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的心,不再去想那该死的李肆!当初收到李肆造反的消息时,他就觉浑身恶寒,到现在还没消掉。
攘外必先安内,朝堂文武齐心,一家相处怡然,康熙这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有信心面对李肆那恶贼。
“皇上,南风甚紧,游园可得穿厚些。”
正要出行,小太监献媚地多嘴了一句。
“拖出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