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定都金陵后,都城规制上沿袭南唐旧制,因长江西移,昔日“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石头城码头早已废弃,而金陵西墙便是靠着秦淮河而建,从城墙跨河之处出城,便是下水门码头。其时秦淮河并非日后风流窈窕的身段,而是宽逾百米,水深波缓的一条大河,正是南北往来船只的天然航道,下水门码头自然船舶如织、桅杆林立,好一副繁华胜景。
这日正是黄历上注明“宜远行”的好日子,码头原该比平常更热闹几分,只是从昨日起竟被封了一半,眼见一艘长达二十丈的三层巨型车船停靠在码头之上,附近却是被布帷围住,惟有马车穿梭,穿甲持戈之士往来奔驰,一早更来了两队兵士肃清码头,平民一律不许靠近窥视,依稀只能见到有马车辘辘而来。
有人便抱怨,这样的排场,莫不是皇子大臣出巡?一边的船家呵呵笑道:“亏你也常在码头来往的,连这也不知?看那车船的个头,如今只有大燕才有,原是水战之用,我们大理却哪里有这样大的车船?看这架势,自然是大燕使团接了那公主归国!却是好大的一桩新闻。”
船家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一个老汉搭言:“这我却是听说了,这公主原说是嫁给那杜家状元郎的,不知怎地,却是掩人耳目,说是身上有劫数必须如此,求我们陛下赐婚演了那场戏,如今劫数已过,便归国去了。”
又有个闲汉嗤笑道:“这你们却也信?告诉你们,我家恰恰有亲戚的侄女儿就在那杜家帮厨,你道怎着?那公主哪里是避祸,原来她当年求嫁,竟是因为被人下了蛊!两三个月前突然吐出好大一条血蜈蚣,这才变了个人一般,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只闹着要回去的。这情蛊如何说得,才编了这番话来!”
众人刚刚啧啧称奇,却有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一声冷笑,众人拿眼看他,他才道:“果然是道听途说!”那闲汉便道:“那你却知道实情?”年轻人冷冷道:“家兄就在袁家做账房,亲耳听袁家少爷说过,那公主刁蛮,杜二郎三年也不曾碰她。她便终于后悔了这婚事,又怕恼了陛下,才编出这番鬼话来。”
那闲汉立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道你是哪里来的消息,袁家,不就是杜二郎那小妾的娘家么?你这话也信的?”青年人见众人都是一副不信的面孔,顿时脖子上便爆起了青筋……
此时,码头上众人争论中的那大燕公主慕容洛妍,却已静静的坐在船舱的窗前。从窗口望去,金陵城墙高耸,背后隐隐一带苍翠山影,映着压得极低的满城黑云,分外有种超现实的感觉,洛妍便觉得,假如此刻云层一分,里面飞出一头巨龙来,她大约也不会过于吃惊。然而坐了半响,黑云依然只是缓缓的移动,而船身一颤,却是起缆开船了。
眼见江水滔滔,巍峨的金陵城终于渐渐远去,唯有黑云依旧压抑着视野。洛妍虽然并没有去国离乡之思,却也觉得人生之苍凉,世事之难测,莫过于此。
她所住的船舱,大约是这船上最好的一间,宽阔敞亮,竟还分了里外两进。此刻这船舱里只有她与李妈妈、天珠等五人,却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尤其是小蒙,走来走去,惊叹不休,这时又在惊叫“我们这船怎么比别的船都快!”青青便笑道:“这是我们大燕圣皇做的车船,除却风帆外,船两侧还有可以联动的木叶车轮,士兵轮番踩踏,比常船何止快了一倍!”
洛妍心里不由微微一动,奇道:“这莫非是战船?”青青点头:“自然!这样一船,至少也要数百水兵。”洛妍低头思量半响,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心里计议半响,洛妍便招手对小蒙道:“你去看看二殿下在做什么,跟他说,若是有空,请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些事情不大明白。”
小蒙得令一声,笑嘻嘻的便跑了出去——这船虽快,行得却甚稳,一杯茶放在桌上也滴水不溅。不多时,小蒙便蹿了进来,笑道:“殿下这会儿还在忙,说是忙完了就来。”
洛妍点点头,围着这间舱房踱了一圈才道:“天珠,你把这屋子仔细理上一遍,青青,你去查下床上床下,船上潮湿,莫钻了什么爬虫。小蒙,你出去把这船上各层的布置大致弄个清楚,李妈妈,你陪我到门口站站。”
青青和天珠相视一眼,小蒙却因为又可以出去逛,而且是整条船的逛,不由大喜,道了声好便飞也似去了,李妈妈却道:“船上风大,要看什么这窗口不也一样?”
洛妍却取了件披风披在了身上,李妈妈忙上来给她又拢了拢,自己也在门后摘下件披风,这才陪着洛妍一起出了舱门。
外面果然江风冷冽,洛妍不禁微微就是一哆嗦,却听有人道:“公主有何吩咐?”转头一看,竟是雪清。
雪清原是慕容谦的侍卫女队队长——在大燕,身份尊贵的王子公主十余岁起就有自己的侍卫队,公主全是女卫,而王子则除男卫外,亦有女卫一队,以便日后护卫后院。这次洛妍要了雪清来,不过是权宜之计。但雪清稳重细致,这几日早已和洛妍这边的女卫打成一片,对洛妍也关怀备至。
此刻看着雪清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洛妍惊讶之余不免感动:以她队长的身份却在自己的舱外值守,真是难为她了。便微笑道:“我只是出来看看。”
雪清笑道:“李妈妈年纪大了,船上又是不惯的,不如我陪公主到处走走?除了最下面去不得,上面两层却是都可以看的。”洛妍正要点头,舱门一开,青青已冲了出来,口中道:“公主你也真是善忘,我也糊涂了,床什么时候理不得?二殿下待会儿来看见我没在你身边,准是一顿好说!”
洛妍怔了怔,心道:我是怕里面有些东西,天珠未必看得出来!这话却也不好当着雪清说,只得道:“那你拿件披风再出来!”青青笑道:“我哪有公主娇气,便是小蒙不也没穿披风到处跑么?”
洛妍撑不住也笑了:“她但凡有的逛,便火烧屁股般坐不住,还要披风做什么?”
雪清面带微笑退了几步,只道:“公主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情,门口日夜都有我们值守的。”
洛妍点点头,她原也不打算多走,走是沿着船廊到前面甲板上看了一看,这船有三层,洛妍所在最上面一层长不到十丈,一路数来,也不过六个房门,自己的房间恰是第三间。往下看时,最下面那层估计超过二十丈,看得到甲板上戎装士兵来来往往,也看得见两侧巨大的轮片不断转动。
在甲板上不过站了一会儿,洛妍便觉风越发大了,无意多看,又沿路走了回去,刚到第四间门口,却见舱门一开,文清远推着慕容谦走了出来,后面赫然跟着一个玄色戎装的高大身影,洛妍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顿时空白一片,不知怎地头也不敢抬,几步快行推门进了自己的船舱,随即“咣”的一声把门关得死死的,身子靠在门上,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天珠忙出来看,一见洛妍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由大吃了一惊:“公主,出什么事情了?”
洛妍挥挥手,心里的混乱略略消退,不由苦笑起来,心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不过你家公主果然是孬种一个,自己也不大明白为啥会吓成这样。
却听有人梆梆的敲门,李妈妈大声道:“公主,你怎么把我们关外面了?”洛妍一怔,不由红了脸,快步走向内室,一边对天珠道:“你去开门,就说我觉得有点恶心……”
一阵门开低语的声音后,立刻响起了李妈妈的惊叫:“怎么又恶心了?莫不是吹风吹的!”几步跑过来看了看洛妍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不由又是摇头又是皱眉:“我就说不要去吹风,你偏不听?身子才好了几天……”
听着这熟悉的唠叨,洛妍倒觉得一颗空荡荡的心慢慢的落了地,见她好容易说得告一段落,又要张口,忙软软的道:“是洛妍不对,下次再不出去了,都听妈妈的,可好?”
李妈妈顿觉心满意足,一张脸都舒展开了,却还是唠叨了两句算是收尾。
“梆梆”舱门又被敲响,洛妍一惊,却听见了二哥的声音:“洛洛,是我。”青青忙过去开了门,慕容谦摇动轮椅进来,背后竟是一人未带。洛妍忙起身,把他让到外间的茶桌边,一面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一面便道:“你们都去自己的舱里整理一下,这里先不用人伺候了。”
不一会儿,关门声响起,一片寂静中,慕容谦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来,看着洛妍道:“你想知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