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纵横的脸上一闪而过,金生正想开口,他已转头道,“咱们都是做奴婢的,虽说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头显得严厉,该忌讳的还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点头,“阿伯放心,小子绝不会在阿郎前多问,只是……”他有心追问一句,可看着老管事蓦然皱起的眉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知阿郎还有旁的什么忌讳没有?再有一个来月,咱们就回长安了,阿郎叮嘱过小的,说长安不比西州,说话都要当心,可该当心哪些事情,小子心里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长安贵人多,规矩大,莫说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们,都是要谨言慎行的,咱们这些人更要把紧了嘴,到了外面,记得做个会笑的闷葫芦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便拨了马头,随口又说了一通做长随的要耳聪目明嘴巴笨,手短胆小脑子清之类话,这些金生心里自然早已有数,却也紧紧跟在一旁点头不迭,眼瞅着老管事说得兴起,便笑道,“听说夫人是个性子刚强严厉的……”他在麴崇裕身边呆的时间虽不算太长,却也与别府的一些长随有过交往,听他们说起夹在娘子与阿郎之间的苦处,有些事一个要瞒着,一个要追查,说不定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边人多嘴的,却不知长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将门之女,自然性子刚强,不过横竖与咱们也是没什么关碍,阿郎在外间的事情,夫人从来都是一律不问的。”停了停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后肯多问几声,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声,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着他一通追问的时候,夫人却怎会一律不问,老管事为何又说肯问更好?
老管事却显然不想多说,双腿一夹马肚,坐骑一路小跑追上了车队。金生没奈何也跟了上去,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队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后不远处。麴崇裕仿佛脑后生了眼睛,回头扫了金生一眼,神色里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虚,忙跟近两步,还没开口,麴崇裕已声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闲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饭铺一趟,让掌柜换一换菜谱,今日天热,我胃口不佳,让他们莫上荤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个时辰内办好。”
晚间的饭铺?那是今日歇脚的驿馆附近了,来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顿时苦了脸,也不敢分辨,低声应诺,挥鞭便跑。
兰州原是丝绸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为平整宽阔,春日里车马络绎,尘土飞扬。金生好容易才跑了个来回,已浑身是汗,满面灰尘。麴崇裕却又道,驿馆那边还要再带句话过去,打发他换匹马再跑一趟。这一回,他再次回到队中时,脸上的汗水混着尘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随手抹了两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扬,待金生吭哧着回完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金生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心里微松,忙拨马跟在了麴崇裕的马后,又等了半日还是无事,这才掏出怀中的白叠巾子擦了把汗,却突然听见了麴崇裕淡淡的声音,“以后若真有什么事不明白,你不妨来问我,莫要在背后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着头憨笑了一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车队不急不缓的走在路上,渐渐西斜的日头将大伙儿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个时辰,远远的已能看见今日歇脚的小镇,小镇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这条道上来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实实的看上几眼,忍不住长长的出了口气。待得听到杏林里的清脆笑声,看见几个妙龄的女子嬉笑着从林中钻了出来时,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几名女子看打扮似乎并非村姑,倒是像是出游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见车队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这等神色自有说不出的动人,有一个姿容秀丽些的笑得眼波流转,尤其显得娇媚。金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烧,有心多看几眼,不知怎么地却不由自主的扭过了头去。
他心里正在打鼓,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冷哼,只见自家阿郎也转过了头,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厌恶。
金生心头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刚刚吩咐过的话,忙问道,“阿郎莫非认识她们?”
麴崇裕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懒得开口答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金生纳闷的回头仔细看了看那几位少女,只见她们正对着车队指指点点,不时嬉笑几声,十足便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娇憨女子,转眼间几个桃红柳绿的身影便渐渐的离得远了。他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还是遵从阿郎适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们生得和谁有些相像?”
麴崇裕这次看都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两把角弓在老宅中,横竖你也无事……”
金生脸色都变了,脱口叫了句“阿郎”——老宅离此处有两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镇上看看,可有售卖弓刀的店家。”
金生长长的松了口气,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拨马便往前蹿了出去。
看着金生有些狼狈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脸上的不耐之色已变成了淡不可见的笑容,这家伙,以后还是在身后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金生说得也不算错,适才路边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间的确有一种自己最厌烦的东西。若是从前,他大约会想都不想便推到当年那位以娇媚著称的长安贵女身上去。当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无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温柔背后势在必得的霸道与傲慢,自己大约也不至于好几年里都装出一副只爱俊秀少年的模样,可今日午间在木塔之下,好些尘封在心底里的记忆却突然间都被搅了起来。
不,他讨厌的不是那个贵女,其实早在她之前,他就讨厌女人娇笑的声音,讨厌那种脉脉流转的眼神,因为,给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正是世上最娇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声和眼波,可以让最无畏的高昌勇士瞬间变得面红耳赤,可以让父亲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然而当高昌国转眼之间便沦为唐军铁骑下的焦土,当他们由最高贵的王室贵族变成了唐人的阶下囚,她的笑声就再也没有响起过,直到那位穿着明光甲披着紫色大氅的大唐将军出现了他们的营地里,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笑容和温柔可以转眼间就换一个施展对象。
在好几年后,她曾拉着他的袍角哭诉:“我只是受不了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着抹布般的衣裳,每日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过这种日子,只是想让你和镜娘日后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挥刀割断了袍角,在她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门,就像当年她在镜娘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高昌战俘的营地。
她以为自己当时还小就会忘记么?在寒酸混乱的毡帐间,那天她绽开的娇媚笑颜就像佛塔上那颗宝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将军的双眼,让他从此走上了一条与大唐皇帝离心离德的断头路,也寒透了他们的心,镜娘从此便再也不肯轻易露出笑容,他也无师自通的学会用笑容来面对一切,包括亲生父亲举起的弯刀……
对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饰一切仇恨、愤怒和轻视。至于欢乐,那是很久很久都与他无缘的一个词,他也曾对那位出身将门的妻子抱过一丝希望,只是他的好运大约在八岁前已经用完,这位仪娘果然端庄大方,处事得体,一丝不苟与的履行了作为麴氏妇一切应尽的义务,唯一的缺点便是把她那颗高贵美丽的心留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的目光总是清澈而冷静,她的笑容总是温雅而疏离,而他在三个月后便学会了面对她露出同样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么人物,却不至于自甘下贱到去谋算祈求他人施舍的温情!
恍惚间,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张笑脸忽闪而过,是那个丫头没心没肺,却像阳光一样清透灿烂的笑颜,仿佛是阳光的热度从后背一点点的渗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运气到底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而一个多时辰后,当麴崇裕读完从长安刚刚送到驿站的一封信笺后,脸上再一次露出带着温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约也要回长安了……”
驿站的西边,晚霞最后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没,而东边一轮圆月刚刚从树梢后探出头来,月光下的树丛和瓦舍都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里。一声叹息轻微得恍如遥远的时光中残留的悲喜,转瞬间便消失在依然带着些许凛意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