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刚过,示警的声音便蓦然响了起来。
远远的山谷入口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敌袭!”片刻之后,山谷的地面便震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响,似乎有千军万马同时冲进了山谷,马贼特有的呼啸之声随之响彻夜空,转眼之间便逼近了粮车的营地。
黑沉沉的营地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叫,无数马夫和部曲同时从车厢或帐篷里跳将出来,有人惊慌失措的想往里跑,也有人慌不择路的要往外逃,好在立刻便有数十道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想活命的,都不许乱跑!”“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惊叫声顿时歇了一歇,这些声音发布的命令清晰的传遍了整个营地:“立刻靠近马车,躲避箭雨!”
吼声中,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的躲到了马车后面。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阵令人胆寒的长箭破空之声从夜空中传来,无数箭支落在营地之中,在马车的厢板上发出“咄、咄”的声音,有人在吸着凉气的惊叫,有人在低声的咒骂,好在并没有响起惨叫呼痛之声。
“咱们人多,马贼绝不敢夜袭!只是佯攻来扰乱人心,大伙儿不必惊慌,拿好枪棒,守在各自的马车背后便是!”
类似的话语在外营的各处此起彼伏,语气严厉而沉着,伴随着冲到马车跟前又远去了的马蹄声,分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马贼尖锐的呼啸声依然在山谷间回荡,营地里却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在第一声“敌袭”响起时,原本和衣而卧的张怀寂便“腾”的一下坐了起来。自打晚膳时开始,裴行俭便不曾放他离开一步,入夜后却给他安排了一顶紧靠着马车的毡帐休息。只是他眼看着裴行俭将自己的四百名部曲打散,与车夫、护卫混编在一起,又给车夫们分发了简易的长矛木棍等物,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如何还能安歇?几次想问,“今夜难不成真有马贼来袭?”可看着神色淡漠、目光沉凝的裴行俭,却怎么也不敢开口。而整个营地里,无论是懵懂的年轻车夫,还是疲赖的西州部曲,亦是无人敢多问一个字。
听着外头惊叫跑动的声音,张怀寂忙不迭的摸到脚边的靴子便往里套,竟是好半晌才套好。他掀起帐帘,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参军不必惊慌,马贼已经退下了!”
裴行俭正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夜色里看不出神色如何,声音却是极为镇定。张怀寂的心神也定了一些,忙问,“马贼有多少人?”
一道凉凉的声音斜地里响了起来,“参军也是军中之人,难道听不出马蹄声?大约总有上千匹马罢!”
上千人的马贼?西疆怎么会有上千人的马贼?营地里那六七百部曲护卫,加上一百名精兵,又如何能护得这么多粮车安然?张怀寂呆了一呆,脱口道,“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突然间会有这许多马贼?”
麴崇裕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这便要去问你的那位簇新的妹婿了。张参军,饶你也是将门之后,难不成到现在还不明白,从西州筹粮的军令下达那日起,有人等的便是今日?”
仿佛有一层薄纸被瞬间扯落,将他一直不敢正视的东西统统揭了出来,张怀寂怔怔的转头看着外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尖锐的呼啸声伴随马蹄震动再次逼近车队,声势似乎更大,营地里先前的呼喝声又在各处响了起来,“在马车后掩好身形,不必惊慌!”
麴崇裕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守约,你选的这些商队的护卫竟都这份定力,真真是出人意表。”
裴行俭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怒,“商队护卫,是西疆上与马贼打交道最多的人,这些人又是年资最长的,若没有这份定力,没一个能活到今日。还有这些车夫,若不是常年行走西疆的,只怕也早已乱了。”
“难道外面真有马贼?”
“有一些,大约真是马贼。”
“居然还有这么多马贼,守约,你我只怕轻敌了。”
“轻敌?”裴行俭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张怀寂胸口翻滚,一时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犹豫半日还是忍不住道,“为何会是今日!”前几天在荒野上,粮队都是数百辆各自围成一圈,大伙儿还漫山遍野的砍柴挖灶做饭,就算要袭击粮队,那时来袭不比如今容易百倍?
裴行俭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参军也懂兵法,如此设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都怪裴某大意,让车队轻易进了山,走到一半才发现有些不对,要回转也已来不及。原想着有参军在此,大约对方能有所顾忌,如今看来,对方派出的人马竟是比预想还要多……”他叹了口气,“今日行俭将参军请来,只因如今唯有同舟共济,守住这营地,咱们这些人方能有一线生机。”
张怀寂的一颗心也随着裴行俭低沉的声音一路落了下来,胸口变得一片空荡荡的,在这种地形中乱马来攻,谁又能逃出生天?苏氏父子与麴都督、裴长史不睦,在旁的事情上动些手脚也罢了,怎会下这种杀手?而自己在他们眼里,原来也不过是一颗用过之后便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麴崇裕却冷笑了一声,“如今外头上千名马贼,乱军之中冲出去固然是送死,营地一破也活不下几个。横竖咱们如今还有营地可守,有上千民夫、八百健卒可用,只要上下一心,马贼未必能冲入营中。他们既要取我等性命,大约总要明日清晨才会真正动手,咱们只要守上一两个时辰,自会等到援军。”
张怀寂原本心里已是一片死灰,裴长史已把那一百精兵和所有马匹都圈入了内营,外营无马,自己和部曲们便是想弃营而逃都不可能,难道只能等死?听到“援军”这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世子已派人去搬援兵?”
麴崇裕冷冷的道,“难不成还伸着脖子等他们来砍?”
裴行俭的声音也甚是笃定,“参军放心,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将大好头颅送入他人的圈套,此役便不会败,只是参军统领的那四百部曲,士气却是有些低落,参军还当想个法子才好。”
张怀寂沉默片刻,咬牙抬起头,扬声道,“今日各家部曲当奋力坚守待援,凡斩得马贼首级者,每颗人头赏白叠二十端!”
“每颗人头可换白叠二十端”,这命令一声接一声的传了下去,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一时几乎压过了长箭破空、马队盘旋的声音。
内营里,侧耳倾听着外面动静的绥旅正冷笑了起来,“二十端白叠?倒是够外面这些蛮夫一子家全年的过活了,断其后路,激以重赏,这位裴长史竟是熟知兵法。这张参军么,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他身边的队正忍不住低声道,“外面有上千民夫和七八百部曲,如今士气已起,只怕那些人轻易突不进来!”
绥旅正嘿嘿的笑了一声,“公子留下咱们是做什么的?那位裴长史千算万算,却把那么些马都留给了咱们!今夜外头的声势原本便只是疲军之计,待到明日清晨,外面一发动起来,咱们便骑马冲出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看准了裴长史和麴世子的所在,定要将他们踏于马下!”
两轮马贼的呼啸过后,一轮下弦月终于缓缓的升了起来,从粮车的缝隙里看去,山谷里马贼的黑影越发清晰,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时有几队纵马前来,冲到离营地几十步的地方盘旋呼啸。有些部曲按捺不住,便欲拉弓射箭,却被身边的护卫厉声喝止了,“这不过马贼们惯用的伎俩,一则是令咱们今夜不得歇息,明日便无力再战,二则便是消耗咱们的箭支。不到天亮,谁也不许动用弓弩!咱们这便分拨休息!”
在护卫的分派下,所有的人钻进搭上双层厚毡毯的帐篷或半空的马车,轮流小憩,只是在那不断响起的马蹄和呼啸声中,真正能入睡者却是屈指可数。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又短暂得可怕。眼见斜月西沉,东方渐白,整夜轮流驱马喧叫的马贼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安静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几乎不用护卫呼叫,所有的人都钻出帐篷,站在了马车的后面,握紧了手里的枪棒弓弩。
马贼的队伍在晨光中变得清晰可辩,那排列在几百步外的骑者足足有一千多人,原本指望着夜里所听的马蹄声是一骑双马所致的护卫们脸色顿时变了,马贼的凶残悍勇他们都早已领教,虽不知西疆是什么时候居然出了这么大队的马贼,却也知道,这一千多人只怕不是自己这些人手能够抗衡太久的。
麴崇裕的目光却投向了马贼的后方,隐隐能看见那里有一大片肃穆的人马,他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咱们的苏大都护真有本事,连西疆的马贼居然也能被他寻来这么多为他卖命!”
裴行俭的声音十分淡然,“莫要忘了,咱们车队里还有价值万贯的布帛,那几十车布帛,论起来比这满西疆的粮米队伍可要令人眼热得多!再说,以这位苏大都护的性子,养几支马贼又算什么?不然那庭州、伊州的粮队如何好端端的便会遇袭?至于精兵么……”他看着远处沉默的黑影,又转头看了看营中的马夫和部曲,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分明写满了惊惧不安,不由叹了口气。
内营里,不知何人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刚刚到马圈里牵出战马的绥观四下看了几眼,却只看那些躲在马车后面往外偷看的车夫,他皱了皱眉,挥手低喝了一声:“上马!”
百余名骑兵整齐的翻身上马,队正踢马跟上了一步,“咱们还要等多久?”
绥旅正笑眯眯的瞅了一眼外面,“既然外面有这么多人,咱们何必再浪费时辰,只要他们冲到了粮车外面,两下斗将起来,咱们便从后面冲出去!”快眼看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