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七月,长安的天气突然变得沉闷起来,一连几日都有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天空,雨水却总也下不来。虽然没有烈日当空,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腻热,让人即便是出门到坊内酒肆打上一角酒,汗水也能像糨糊般粘满全身。市井小民们凑到一起,自然是喋喋不休的抱怨这该死的天气,便是有着冰盆解暑、婢女持扇的官宦贵人们见了面,除了天气,似乎也再没有别的话可说。
这倒不是因为朝堂风平浪静,无事可谈,相反,可议可论之事实在太多,却是无人敢轻易开口了。譬如六月底,魏国夫人突然被夺了封号赶出宫廷,似乎是在发出一个明显的信号;可没过几天,圣上立武昭仪为宸妃的旨意,便被刚刚走马上任的两位宰相公然驳了回去;随后而来的是一纸敕书,吏部尚书柳大人被毫不留情的贬到蜀中遂州……笼罩在朝堂上的云层似乎比长安城头的乌云要来得更加浓厚,而绝大多数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张望着,等待着那足以撕裂天地的电闪雷鸣的到来。
相形之下,永宁坊的裴明府宅七夕前后出现了源源不断的拉着钱帛的马车,病了许久的临海大长公主突然要设宴遍请中眷裴女眷并向裴明府的夫人赔罪,这些平日里几乎能引起无穷议论的奇事,却没有激起太多的水花。甚至当琉璃自己说起之时,都有些漫不经心,“那些车马不过是洛阳那边送的今年的些许收成,临海大长公主的帖子也是那时节送到的,说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烦心?”
“不是大事?”武夫人手里捧着一盏冰浸了半日的酪浆,慵懒的侧身靠在了凭几之上,“别打谅我没问过你,前一次那芙蓉宴上的事我便一概不知,这次出宫前,昭仪还特意与我说了,你有不愿意去的场合要躲开,直接进宫便是,对外只说是她宣你觐见了。宴无好宴,依我看,这场家宴你还是远着些罢。”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如今这般一触即发的局面下,武则天竟还记得自己的事情?忙笑道,“多谢昭仪体谅,有了昭仪这话,琉璃倒是有了护身符!只是大长公主毕竟是琉璃的长辈,又放出话来是要赔罪的,你放心,上次出了那样的事情,若是此次再有变故,她做主人的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武夫人点头道,“说的也是!”,想了想却又摇头,“只是我听母亲说过,临海大长公主之所以要算计你,是因为占了你家的产业,又说在宗室里,临海大长公主是有名的面甜心狠、半点不肯吃亏……需知上次你让她颜面扫地,那样病了一场,她岂能真跟你赔罪?那家宴,你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琉璃叹道,“不瞒夫人,说到上回之事,琉璃也是心有余悸,若只是临海大长公主的家宴,还当真有些不大想去,可如今她又是请了中眷裴的好几位女眷……夫人有所不知,这家宴定在十二日,七月十三,便是琉璃的庙见之期。”按此时的礼仪,成亲三月,新妇去宗庙祭拜,才算是完成了婚礼的最后一步。也只有庙见过的新妇,才正经是夫家人。因此这礼数上是决计是不能出差错的。大长公主这般安排,醉翁之意何其明显,她若不去,还不知这位大病初愈的公主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武夫人“啊”了一声,叹了口气,“若是如此,倒真是不得不去了。只是你也莫大意,芙蓉宴上你能无恙,是运道好,却不见得次次都有这般好运。人人都知道你是昭仪的人,若是丢了脸,昭仪定不饶你。”
琉璃心里微动,嘻嘻一笑,“夫人放心,琉璃心中有数,管教不会教昭仪丢脸。”
武夫人笑着伸手拧了一下琉璃的脸颊,“你记得便好!”
后面似乎有哗然的说笑之声传来,琉璃看了武夫人一眼,轻声道,“那边似乎顽上了,咱们要不要过去?”
武夫人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能有什么花样?不过是投壶射覆酒令,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这般闷热的天,还三天两头的请了人来玩乐,她的精神竟比我还大些,有些人我当真是不爱应酬。”
琉璃心里忍不住替杨老夫人苦笑,她如今的宴请自然都是有深意的,可惜武夫人却越来越不以为然,今日午宴一过,竟拉了自己到花厅躲到厅前假山旁的亭子里来乘凉。只是她的身份不像自己的义母于夫人,不耐烦了推一个家中有事便可以躲开,她自己身为主人却躲到了一边,到底有些不像,只能笑道,“坐久了这亭里也有些热,倒不如那边是设了好些冰盆的。”
武夫人叹了口气,“厅里虽然冰盆多,人也多,闹得我头疼,说来还是我自己屋里凉爽清净。”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夫人原来是躲在这里与大娘说体己话了,却叫我等好找!”
琉璃回头一看,正是武夫人最不爱应酬的那位袁御史的夫人葛氏,带着两个婢女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对着这位变脸如翻书、如今显然有些热情过头的葛夫人,琉璃倒也不敢拿大,忙笑着起身让她,“葛夫人请坐。”
葛氏坐了下来,笑道,“都知道夫人最疼大娘,可如今阿华她们都在前面玩射覆呢,原是人要多些才热闹!我就厚颜来扰一扰夫人了,总也要陪陪我们玩乐才好。”说着看了琉璃一眼,笑得格外亲热,“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娘你说是也不是?”
武夫人兴致不高的直起了身子,“我是热得不爱说话,又怕失了礼,才出来散散。若是射覆,我却是最不会玩,十次有九次是猜不中要挨罚的,还不如转酒胡来得痛快,再说,这热腻腻的天,几杯酒下去不是更热?”
葛氏笑道,“夫人放心,我看老夫人今日备的是西州葡萄酒,并不醉人。夫人若是不胜酒力,我便替夫人喝了如何?”
武夫人和琉璃都有些无法,只得跟她一道过去了,果然适才用午膳的堂上已经重新整治过酒席,每人面前不过是些新鲜瓜果与装酒的犀角杯,当中摆着一个四周雕莲花卷草纹的双层水磨大方竹盒,竹盒下层放了凤仙、睡莲、美人蕉、长春花等十来种鲜花佳蕙,见武夫人进来,华夫人便笑道,“到底是把顺娘拿来了,看她还能躲酒躲到哪里去!”
武夫人笑着斜睨了她一眼,“你难道便是百射百中的?”
杨老夫人皱眉道,“哪有客人们都在,你怕喝酒先跑了的道理,快过来喝一杯就当赔罪!”
武夫人不在意的笑着上前,拿起一杯酒便喝了下去,众人都笑着道了声好。葛夫人又笑道,“躲酒的却也不是她一个!”
杨老夫人便笑道,“大娘多半不是自己要躲酒,定是被顺娘拉出去的。”
武夫人也道,“她倒是想喝呢,是我拉了她去陪我说话。”
葛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得作罢,“人如今倒是来得齐全了,这头一回,原该是由老夫人当令官才是。”
杨老夫人笑着说了个好,便让婢女把竹盒里的花朵让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上前拿了竹盒在手中,转身摆弄了一下,转身时,手里的竹盒盖子已经盖上。
这种射覆的玩法叫猜朵令,琉璃也玩过一两回,规矩极为简单,拿着竹盒的令官从下层的各色鲜花中挑一朵出来放在第一层,众人各自猜上一遍,若是有人猜中,便是令官喝酒,猜错的人,都要罚上一杯。
这种酒令原是碰运气,猜过一遍,却只有钟夫人猜对了。接着便是轮流行令,琉璃是最后一个当令官的,她便随手挑了朵半日莲,待得众人都猜过了一遍,竟是没人猜对,只得都喝了杯酒,武夫人便笑道,“你可曾和昭仪玩过射覆,她最会猜。”
琉璃想了想,点头道,“射覆倒没见昭仪玩过,只是记得我们有时玩起投壶、双陆、斗草,昭仪若是有兴致加入,竟样样都是极在行的。”
杨老夫人便转头道,“媚娘原是从小便爱玩会玩,莫说你们姊妹,便是你们那些交好的闺秀里,有谁玩得过她?”
华夫人几个顿时应和起来,杨老夫人又叹道,“上回我入宫时还跟她说起,如今她身子大好了,我和顺娘不好多留,有暇时不如把你们召到宫中多陪她说话解闷也是好的。她却是心思重的,只道如今宫中的事务都压在了她身上,总要样样都做好了,不辜负了圣上的期许才是,又道是你们也都是忙的,怕烦扰了你们。”
屋子里突然静了一静,还是华夫人先笑了起来,“昭仪哪里的话,阿华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怕昭仪嫌我们笨嘴拙舌,不但不能分忧,倒是烦扰了她。”
钟夫人和葛夫人也笑道,“正是。”
杨老夫人呵呵一笑,“说什么烦扰,她闷在宫里,有人肯去陪她说话有何不好?”转身便让婢女再去拿酒,琉璃看得清楚,她脸上的笑容却是有些淡了下来,心里不由也叹了口气,在座的几位女眷,哪个不是人精?跟武家交好是一回事,真正为武则天“分忧”,公然站到长孙无忌这一干宰相权臣对面,又是另一回事,毕竟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已久,之前但凡与他不对付的,就算是皇子皇孙,不照样人头落地?
待婢女重新端了酒上来,屋里的气氛这才慢慢又活络了起来,众人又说笑了一顿,到园子里湖边的亭内吹了回风,眼见时辰不早,才各自告辞离去,杨老夫人却道,“大娘,你且多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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