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半个时辰,一辆车厢里垫了数层丝絮的马车慢慢悠悠的出了裴府,一路向永宁坊西门而去,库狄延忠骑马跟在车边,仿佛被袖子里那纸文书有千斤之重,坠得他头都有些抬不起来,腰身也微微佝偻着,整个人比来时看去倒像老了几岁。
琉璃目送着马车走远,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和裴行俭一道转身进了乌头大门,走了几步,这才觉得全身都有些酸疼。
裴行俭看着她一眼,“累了吧?”
琉璃摇了摇头,其实这一天延医熬药、安排车马人手,这番忙乱并不算什么,只是看着珊瑚如今的情况,心里那种震惊,那种厌恶却是始终难以挥去——大长公主的手段比她想像的还要毒辣!珊瑚好歹也算是为她效劳,她竟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放任她重伤之后无人过问不说,竟还灌了哑药下去,今日若不是有萧医师这样的疗伤圣手在府里等着,若不是有库狄延忠这个亲身父亲在一旁看着,珊瑚若是就此毙命自己固然难以洗脱残害手足的嫌疑,便是珊瑚侥幸捡回一条命,她日后的失声、多病只怕也会被人算到自己头上,只道是她报复当年的事情……
裴行俭叹了口气,牵住了琉璃的手,目光投向天边那轮已变成金红色的落日,“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愿让你掺到这种事情里来,可惜,我却终究是做不到。”
琉璃定了定神,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你也说过,她不过是那些手段,譬如今日,她的主意固然前后谋算得周密,却挡不住你请来了这两位候着她,还把全长安的外伤名医都请了一个遍,珊瑚便是说不出话,谁又会看不出是怎么回事?有你在,便是掺进了这些事情,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裴行俭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笑容里却依旧有些怅然。
琉璃索性笑道,“你不说话就成么?别打谅我会忘记,你前两日才说过,什么事都要与我商量,转眼又把我蒙在鼓里!说什么珊瑚出了这种事,要回去看看家中情况如何,原来却是早就打好了这种主意!”
裴行俭愣了一下,摇头笑道,“这却真是有些冤枉我了,此事我也不过有六七成的把握,若是说出来,却又落了空,岂不是让你白白担心?”
琉璃奇道,“那你又怎会猜到她们要出这一招?”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我不过是让人多盯着河东公府这几日出入的医师而已,前两日专给大长公主看病的太医一日出入三回,昨日变成了一回,却又请了另一个与河东公府相熟的外伤医师去。自然是大长公主的病有所好转,想起让人去给珊瑚看病。以她的习性,此事做得着实太过反常,我虽然没有太大把握,却不得不防着她了。”
琉璃忙追问,“你竟派人盯着那边?今日那边又如何?”
裴行俭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今日卢九娘一回去,太医立即便跟去了,似乎下半日都没出河东公府的门。”
琉璃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忙捂住了嘴,两人相视而笑,心头的郁闷都被冲散了许多。
此后几日,琉璃除了每日安排马车接送萧医师到库狄家看病,又让小檀过去看过两回,送了些药材。珊瑚到底年轻底子好,到五六日上便渐渐的缓了过来,嗓子因治得及时,也略有好转,只是每日都呆呆的,任谁都不理会。曹氏拖着病体忙前忙后的伺候,库狄延忠则是见珊瑚性命已是无忧,便彻底放下心来,转头开始专心筹备过些日子要给程家下的聘礼。
琉璃听得摇头不语,阿霓便笑道,“娘子早间用得太少,只怕有些饿了吧?前些日子娘子用荷叶做饮,这两日厨娘便琢磨着做荷叶冷淘时,不用寻常的荷叶汁,可以揉些荷叶饮到饼中,娘子今日要不要先尝些许?”
琉璃打起精神点了点头,没多久,阿霓果然便用食盒装了一小碗荷叶冷淘过来,琉璃尝了一口,只觉得比寻常荷叶冷淘多了些酸凉之味,更加爽口,点头笑道,“果然不错。”想了一想又吩咐道,“让厨娘做四份出来,得了之后用好的盖碗食盒装了,送去苏府上去。”
阿霓笑着领命而去,琉璃转头又处理了些杂务,眼见已快午正时分,正准备让人把午膳送上来,小婢女却跑着来报:于夫人来了。
琉璃忙迎了出去,只见于夫人跟在阿霓身后笑吟吟的走了过来,看见琉璃便笑道,“你那荷叶冷淘当真是滋味清爽,我想着你今日既有闲心,自然是那边已然无事,我也该过来看看你才是。”
琉璃笑着点头,“阿母果然神机妙算。”
于夫人用手指点了点琉璃的额头,“你怎么跟着守约别的不学,却学得油嘴滑舌了!”
两人在堂上坐下,于夫人开口便问,“你可知皇后要开寿宴之事?”
琉璃不由吃了一惊,赶紧摇头。
于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听到消息,再过十几日便是皇后生辰,这次竟是要在立政殿设下宴席,请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妻母赴宴。”
五品以上官员的妻母?也就是说,按理自己也会在被邀之列?琉璃心中不由一阵翻腾:一个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就够要命了,这立政殿的生日宴听起来更不像是什么好事……
于夫人见琉璃苦着脸,也皱眉叹道,“说来此事从不曾有过先例的,如今我也在发愁,那日该如何穿着打扮,是否要送上贺礼,该送哪种贺礼,竟是都无章程可循。”
琉璃忍不住有些意外,“难道这竟是第一回?”
于夫人点了点头,“这寻常人六十做寿,设宴请些亲朋好友,原也是常事,只是哪有平常生日也设宴的道理?不过是家中做一碗汤饼而已。便是圣上,也不曾因寿辰设宴请过群臣,因此上这皇后的寿日之宴该是怎样的礼数,竟是不曾有过先例的,这却教人如何准备才好?”
琉璃回想了半日,印象里如今每年的节日虽多,倒真不曾听说过“万寿节”之类的词,宫中给高宗做生日也是设宫宴一顿、各宫嫔妃送些礼物了事——想来如今的皇帝皇后们还不怎么给自己过生日?只能叹了口气,“阿母不如多打听打听旁人如何准备,皇后原是讲究规矩的人,既然正式设了这宴,去时还是应穿得郑重些,此外,便是备上一份意思吉利些的精致寿礼,譬如玉如意、锦刺绣之类,不须太过贵重,有个好彩头更要紧些。”
于夫人点了点头,又道,“那你如何打算?”
琉璃笑道,“自然是过几日便开始生病,中暑痢疾热伤风,总之是起不得身,也不好去人多处把病气过了人,至于贺礼……这两天我赶紧去挑一对成色略好点的玉臂钏,届时托人送了去便是,阿母你看可使得?”天下谁不知道她是武昭仪的人?去皇后那里贺寿,不是自陷于猪八戒照镜子的尴尬境地么?
于夫人也笑了起来,“你这主意当真不错。你倒是躲开些才好,莫说是你,便是我,也要小心三分。”
琉璃点头道,“阿母若真去那宫里,别的也罢了,记得千万莫落了单。”如今苏定方刚刚在高丽大捷,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高宗又打算让他担任西征大军的先锋官,按说王皇后不至于这节骨眼上去找于夫人的麻烦,但凡事总是以小心为妙。
于夫人便叹道,“听说魏国夫人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要出入宫廷,平日里性子也越发暴躁,无人愿意近她。如今皇后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多半是她的主意!”
琉璃知道,这些日子苏府上虽然不说日日门庭若市,却也比往年热闹了许多,这人来人往,消息自然最是灵通,只是听到“好端端”三个字,心里忍不住苦笑——这位王皇后若真是好端端的,大概倒不至于要做什么生日,只怕正因为不好,因为武则天所撰写的那本《女则》正风行天下,她才会生怕大家忘记她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如今以生日的由头邀请五品以上的命妇,便是昭告天下自己的地位,只是这一招似乎并不算太高明。
说到底,这皇后之位,又不是群臣举手表决的,终究还是要取决于那位早已看她不顺眼的皇帝,此事只怕只会让他的不顺眼更多几分。
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于夫人突然拍手笑道,“说到这生日宴,我倒是忘了问你,那芙蓉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打发了婢女告诉我无事,这些天我看你这边忙乱却也没好过来,你还不赶紧说说。”
琉璃只得把那日经过简简单单说了一遍,于夫人听得笑不可抑,听完才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面流言纷纷,当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临海大长公主不喜守约娶新忘旧,做了这个局便要教训你;也有说崔氏嫉很世子对你旧情难忘,故意指使人陷害你;最奇怪的却是竟也有人说大长公主不过是贪恋钱财,成心便是要坏了守约和你的姻缘,又翻出了许多旧账来,听着那些旧事竟是说得大致不错,我想了半日也却不知到底是谁说出去的。”
琉璃低头想了想,笑道,“我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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