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皇后大丧,礼部虽有惯例明制,但往往一应丧仪仍是出自上裁,或删减或添加,因而楚朝至今已经有八位皇后,每个人的丧仪都各有不同。到了当今永熙皇帝,因伉俪情深,一切都是他亲自裁定,如今到了百日,更是早早就吩咐今日辍朝,王公贵戚及文武百官和命妇等分坛祭祀。
皇帝一坛、诸皇妃一坛、诸皇子一坛、长公主一坛、公主一坛、郡王一坛、郡主一坛、王妃一坛、文武百官一坛、命妇一坛……林林总总的人依礼拜伏如仪,而单独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祭坛上的皇帝呆呆地看着鼎中直上青云的青烟,却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坛下护持的太监们也都看到了这一幕,虽都低着头假作没看见,心中却颇为百感交集。尤其是刚刚从坤宁宫管事牌子调任乾清宫管事牌子的成太监,此时好容易才止住那夺眶而出的老泪,只赶紧低下头去,免得那些不忿自己重回了御前的人说自己矫情。他是极乐意去给皇后守陵的,可皇帝说不是时候,那就不是时候,日后若真的能捱到那一天,他自乐得追随 而其他各坛上便是另一幅景象了。泪流满面的人并不是没有,只真正心想着已故皇后好处,真正心存悲切追思的,却是十停之中未必能有一停。青烟缭绕之间,更多的是跟着别人亦步亦趋拜伏行礼,一心盼望着能完事的人。当漫长的祭祀仪终于结束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中深深吁了一口气,知道这下子国丧算是差不多过去了。
为生身父母服丧二十七个月都往往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枉论这只是国母?
祭祀之后,皇子公主们还要往坤宁宫再行一回礼,其他人便各自散了。官员们还得回衙门处置各种事宜,命妇们则是各自归家,至于皇亲国戚等等只拿俸禄不视事的,多有彼此成群结队一块走的。这其中,一瘸一拐甚至要儿子架着走的威国公罗明远自然极其显眼。只是,这是宫里,除了陈瑛上前打过招呼之外,其余人也就是问候一声行个礼罢了。
因威国公罗明远乃是带伤而来,特许马车等候在东华门外。好容易捱到东华门外,罗旭和小厮合力将父亲推上了车,低声嘱咐了今次跟出来的心腹车夫,随即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就转身登上了车。待到马车行驶了起来,他方才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
“这些日子以来,贵妃娘娘常常召见娘,至少十几次了。爹如今的禄米和田庄已经超过了那些老牌勋贵,正是当朝头一份,再加上这个就实在太显眼了。是不是也该给贵妃娘娘捎个信,好歹不要那么扎眼?”
“韬光养晦也要分时候,难道你母亲不入宫,我一直不复出,那就不扎眼了?”罗明远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你上次说过,皇上正在用阳宁侯陈瑛的时候,显然是给那些老勋贵立个榜样,你娶不得她的女儿,这是我先前确实疏忽的地方,这桩事情就此作罢。”
罗明远仿佛丝毫没看到罗旭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地接着说:“只你母亲对我说过的那位姑娘,固然有千好万好,可出身陈家,这便是一桩烦。”
罗旭闻言剧震,尽管车子行驶得异常平稳,他仍是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罗明远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又没好气地说:“就算我这次没有立下这般大功,她又不曾进过宫,你母亲上门贸贸然求亲,阳宁侯陈瑛那边只怕亦会怀恨在心。我知道你和你母亲惦记着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可要知道云南锦衣卫千户所不是吃素的,容不得冒功,他当初抚民确实是有功的这个人阴刻,在南边杀人不比我少,如今又正得用的时候,他要是揪出有些旧事来,我也未必好过。更何况你已经知道皇上要为她赐婚,还不如好好等一等。”
就当罗旭咬咬牙默不作声,马车过了灯市胡同时,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紧跟着,马车就停了。罗旭连忙打起帘子开了车门出去,却见滚鞍下马的是一个小宦官。那小宦官三两步冲上前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匆匆一拱手道:“威国公,世子,皇上召见”
阳宁侯陈瑛则是径直回了左军都督府。由于现如今威国公罗明远仍在养伤,京营之中仍由韩国公张铭坐镇,因而眼下他虽无掌印之名,却有掌印之实。只是,刚刚从宣府回来不多久的他并无意立刻就把大权重新揽上身,而是叫了几个书吏了解了一番情况,随即就屏退了人,暗想陈衍定下了杜微方的长女,陈澜的婚事他也得加紧使把力。
这桩婚事成与不成他并不担心。宣大总督刘韬的独子人生得俊秀,确实算不上十分纨绔,只是有些被母亲宠坏了,贪玩一些罢了,况且刘韬正是天子信臣。万一那祖孙两个一心忌惮他而闹得事情不成,届时宣扬出去,舆论只会觉得朱氏是抱死了将心爱孙女联姻勋贵的老路子,就连皇帝也不会高兴。
倒是自己的女儿陈汐……威国公世子罗旭确实是一表人才,可罗家眼下正是声势最盛的时候,一个不好,赔了女儿又折兵的可能性还大些……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用手指在白纸上掐掐画画,不一会儿就把一张小笺纸划得稀烂。就在这时候,就只听外间一个皂隶高声嚷嚷道:“侯爷,有旨意”
陈瑛几乎是一个瞬间跳将起来,可抢前两步快到门口的时候却站住了,仔仔细细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这才打起帘子出了门。见一个皂隶躬身站在檐下,满脸的恭谨,他方才问道:“来的是谁,有多少人?”
“是一位面生的公公,带着两个小火者,没别人了。”
陈瑛这才释然,又大步出了穿堂。很快,左军都督府内各处的武官都匆匆会齐了,众人到了前头大堂之外,眼见香案等等都已齐备,少不得依次排班跪下,待到那几乎已经听滥了的“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声音响起,不少人都已经预备好了听那洋洋洒洒一大篇陈词滥调,谁知道接下来就直接入了正题。
“阳宁侯陈瑛,前以都指挥使佐威国公镇云南,功勋赫赫,又以副钦差辅晋王往宣府,鞑虏大军当前而临危不惧,措置有方。今互市弊案水落石出,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都督府印。都督同知秦和,擢升右都督……”
尽管太祖皇帝当年最讨厌那些骈文对仗之类的诏书,下令拟诏一概以通俗易懂为要,但百多年下来,内阁阁老和中书们草诏,往往仍是少不了炫耀功底笔法,一丁点小事便能洋洋洒洒数百字,今天这简单到寻常老百姓都能听懂的诏书实在是稀罕。因而,一众武官起身之后,升官的彼此贺喜不说,也有好事的询问这诏书出自何人之手。这乱哄哄之间,陈瑛却是心中激荡,竭尽全力方才让脸上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先是阳宁侯,然后是原本他那个姐夫手握的左军都督府都督,他都一样一样夺了回来,如今剩下的便是让他的儿女能够在嫁娶中站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如他那样为人摆布 由于今日大祭辍朝,衙门中又没有太多要紧事务,因而,陈瑛忖度着便和下属打了个招呼,没到申时就先走了。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打马飞奔,迎面呼呼吹来的热风和沙土与他满身油汗混在一起,再加上那股因兴奋而激荡的情绪,他越发觉得心头燥热了起来,直到打马进了阳宁街,发现似乎有一行人刚在正门口停下,他顿时愣了一愣。
“快,去禀报老太太”
“哎,别愣在那儿,快去预备着,待会就开中门”
门房上头已经乱成了一团,看到这情形,陈瑛策马又往前几步,正好在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前停了下来,旋即就发现这来的竟是司礼监太监曲永,跟在后头的除却两个小火者,还有十余名锦衣卫,显然比之前到左军都督府传旨的那一行声势浩大。忖度片刻,他就利落地跳下马来,随手一丢缰绳就走了过去。
“曲公公这是来传旨的?”
面对陈瑛的试探,曲永还了一礼,旋即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侯爷今天回来得倒是早,也碰巧了,省得待会还得要人知会您回来。”
陈瑛听这口气,忍不住一阵心热,当即打了个哈哈,又和曲永攀谈了起来。须臾,就只见大门洞开,却是二哥陈玖装束一新带着几个晚辈迎将出来,大约是因为大热天跑得急,那脸上满是汗珠。瞧见他时,陈玖眼神一闪,随即就有意避开了。
“老太太说,请曲公公福瑞堂奉茶。”
“老太太客气了。”
刚刚才跑完一趟的曲永还真的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谢了一声就跟着陈玖往里头走。及至到了福瑞堂坐下,他一口气喝光了送上来的那一盅茶,可面对陈家兄弟的试探,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透底。直到外间报说,老太太和诸位夫人小姐都已经到了,他方才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
福瑞堂正厅之中,陈家男女云集一堂。阳宁侯太夫人朱氏拄着皇帝钦赐的那把拐杖,见曲永将诰敕安置在案上,随即背转身对着众人,朱氏便在陈澜的帮助下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其余人等自然是紧跟着一一下拜。回到原位的陈澜在额头贴上地面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已故追封敬国公陈永孙女陈氏名澜,出身盛门,温良恭俭,质性幽娴,德才深得仁孝皇后称许。今赐婚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年末择吉日完婚,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