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年到头也只有元宵的十天灯节可以解除宵禁彻夜狂欢,但对于不少恪守礼教的文官来说,灯节却从来都是和劳民伤财伤风败俗八个字连在一块的。且不说这一天男男女女都会出来看灯,少不得有种种不足为人道的勾当,就说开国至今一百五六十年,元宵灯市失火的少说也有一二十次,最有名的便是把高宗皇帝吓回宫的那回。因而,每到元宵前夕,上书请罢灯市的条陈便能堆满通政使。
此时此刻,撑着栏杆远望那突然窜起的熊熊火光,陈澜也不禁变了脸色。她倒不会把什么事都往阴谋上联想,但灯市胡同原本就不算十分宽敞,再加上人又多,一个不好,哪怕不曾烧出什么好歹来,也很可能发展成踩踏事故。因而,她下意识地拉住了张惠心,急急问道:“下头可有人维持?要是人群骚动起来,转眼间就是大乱子!”
听陈澜这么说,张惠心也有些担忧,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跟着自己母女俩来的从人们不知道上那儿去了,杨进周也不在楼上,忙招手唤了楼梯口侍立的一个婆子过来:“快去向母亲禀报一声,看看外头的准备是否齐全。”
那婆子本是韩国公府专伺候出门的,此时便笑道:“小姐放心,这永安楼四处都设着水井,又全都是用砖石所砌,就是万一走水也能很快扑下去,更何况前头还有池塘,这儿又空旷,烧不到这儿来……”
张惠心起初还有些耐性,听着听着就勃然色变,厉声打断了她这番言语:“说什么混账话,难不成烧不到这儿就不用理会了,别人的人命就不是人命?”
见张惠心气得脸色发青,而那个婆子讪讪地低下了头,陈澜思忖片刻,便插话道:“这位妈妈,这灯市走水不是小事,须知这整条胡同里头有多少人,万一起了骚动踩踏起来,那乱子就大了。再者,万一被人一鼓动往这儿拥过来,就算前头有公府家丁和锦衣卫守着,也得出乱子!还是先看看外头情形如何,如果顺天府的差役等等不曾到位,先帮着维持维持。就算不记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好的过节出这种事,于朝廷脸面也不好看。”
相比于张惠心恼怒的斥责,陈澜这番话毕竟有理有据,那婆子听着听着,最后不禁心悦诚服,忙点头应是,又慌忙下了楼梯去。看到这情形,张惠心想了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澜说道:“好妹妹,还是你沉得住气,要是娘听到了,又得怪我不会说话。”
这时候,周王也使劲拉着陈衍过了来,抢在陈澜前头嚷嚷道:“杨大哥,杨大哥下去了!”
陈衍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被周王揪得快要变形的袖子,又见陈澜看了过来,忙解释道:“姐,我看见杨指挥带着几个人急急忙忙出了永安楼,街上骚乱也还好,应该不至于出大事。”
“那就好。大过节的欢欢喜喜出来,最后却败兴而归也就算了,就怕好端端的出了死伤。”
陈澜低叹了一声,见周王懵懵懂懂,陈衍却是若有所思,张惠心却连连点头,心里仍是止不住的忧虑,便反身到了外头走廊的栏杆边。果然,那边不时传来大声的嚷嚷和指挥,人群中虽是乱糟糟的,可却没有出大乱子,而隐约还能看到人影在奋力扑火。幸亏此时风不大,那火势竟是还能控制住。再往下看时,她就发现刚刚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便装锦衣卫已经在楼前警戒了起来,而池塘上的那座石桥尽头,杨进周正在对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大声说些什么,但由于外间大呼小叫不断,她竟是什么都听不到。
眼看着街头出现了大批差役,又有不少佩刀的军汉,人群中虽是喊声不断,可火势已经是渐渐控制住了,陈澜只觉得心头大石落地,随即便想起了刚刚失火的时候虽也蔓延到了左近,可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须臾之间失去控制,不禁有些惊讶。这时候,后头又传来了宜兴郡主那爽朗的声音。
“放心吧,每年灯节,顺天府和大兴县以及东城兵马司都会派出大批人马维持。为着防止失火,太祖皇帝当年就曾经在灯市胡同中每隔三十丈设了水井和救火用的激桶。而后更让工部整修了整条胡同,所有房屋一律用砖石,不许用大木,每隔一段地方开出退往周遭其他胡同的通路,所以即便失火,一般也能控制住,只不过如今去当年已久,不用的时候人们总会忘了这一条罢了。再说,今天这正灯大节,又是……维持的人自然更多。”
宜兴郡主的前头半截话把灯市的种种防范措施说得清清楚楚,陈澜听着很是赞赏楚太祖当年的未雨绸缪——她自然也从丫头们的闲话中听说了朝中言官们对于灯会的颇多不满,但在这个入夜便不能上街走动,一举一动均有极大约束的时代,一年一度的十天灯节无疑是少有的放松时候。若不是太祖留下了周全的制度,只怕就和当年的其他制度一样都被废除了。可是,当听到最后半截的时候,宜兴郡主的突然截断却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天若只是为了周王和宜兴郡主出来,街头那么多便装的锦衣卫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莫非今日灯市上还有别的贵人?
“杨大哥!”
一声嚷嚷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往那边一看,就只见周王扒着栏杆正在手舞足蹈地往下头叫喊,胖乎乎的人整个压在了栏杆上头。生怕那木质栏杆不堪压,她正要上前。却看到一旁的陈衍使劲把人拖了开来。
“这栏杆是在外头的,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雨淋,哪经得起你这么个大块头压在上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杨大人这已经上楼来了,要看人到楼梯口去看!”
陈衍因周王那说话的光景,早忘了这是皇长子周王,因而说话间竟是带出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派头,可说完了方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对什么小厮之类的说话。因见陈澜在看他,宜兴郡主和张惠心也在看他,周王嘟囔了两句,挣脱开就下了楼梯去。他连忙干咳了一声。
“姐,我忘了那是周王殿下……”
“你那是好心,有什么打紧!”宜兴郡主莞尔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人在京里,不得不小心,你这仔细没错,万一出点纰漏就是烦。不过,这永安楼早就从内到外查验过,栏杆用的是铸铁包的木头,别说一个周王,就是十个压上去也出不了事。再说,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看到关切的人一时忘形而已。”
正说着,周王和杨进周已经是一前一后并肩上了楼来,只一个是兴高采烈,一个则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可不知怎的,陈澜竟是觉得后头那位有几分母鸡护犊子的温情。上来之后,杨进周对宜兴郡主拱了拱手,又颔首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这才沉声说:“火势已经差不多了,这周边观灯的人也已经疏散了开来,一会儿等彻底扑灭了火星,收拾干净了就好。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原本就都在灯市上巡查,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也一直带着人在巡查,只是仓促之间他们竟是争执了起来,我一时情急说了两句重话,又分派了事情,这才好了。”
他说得轻易,旁人自也没在意,可陈澜看见宜兴郡主若有所思,随即哂然一笑,再加上她刚刚分明看到杨进周和那边几人争执的时候似乎很不愉快,便觉得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周王在有些人看起来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傻子,但只要有皇帝的宠爱,仍然会有巴结上来的人。于是。主事官员们丢开眼看要生乱子的灯市,跑到这儿表示尽责和关切,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只没想到杨进周在京城根基不深,又是素来镇静的人,刚刚居然和人争执起来。
“顺天府尹韩世民最善钻营,大约是想多派些人守在这,结果给你婉拒了吧?大兴知县我倒是没见过,可料想也差不多。至于东城兵马指挥,我记得他女儿是晋王的夫人……”
宜兴郡主记性极好,此时一一说出来,陈澜固然大有所得,杨进周也有些意外,却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是不愿多解释之前楼下那番冲突。因为这场火,虽说下头灯市照旧,可毕竟是烧了永安楼前正中的三座宅子和好几架彩灯,周王今天玩够了,已经心满意足,吵嚷着要回宫,其余人也都没什么心思多留,因而,大家伙在永安楼上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仆役们亦是在下头用了好些吃食,随即就各自散了。
陈澜上马车的时候,眼见宜兴郡主和周王那边尚未动身,仿佛是错觉,楼前的锦衣卫竟好似比之前更多了,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等到上车后又掀起窗帘往回瞧了一眼,这回她却是看见杨进周正对宜兴郡主身旁一个面目陌生长随模样的中年人抱拳施礼,眼皮立时一跳。
楼中果然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