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楼并不是什么酒楼饭庄之类平民百姓可以轻易踏足的地方。
地处灯市胡同正中央的这座小楼高三层。乃是大楚第三位皇帝高宗所建。因为继位之前曾经做了几十年的藩王,对于市井风光小吃等等都了若指掌,因而哪怕做了皇帝,他也不愿意一味闷在宫里,尤其是元宵节的时候最喜欢到灯市胡同来逛逛。群臣苦谏不听,最后也只得由工部在这儿建了一座永安楼,以供皇帝前来赏玩。只不过,楼造好之后,高宗只来了一回就遇上了灯市大火,最后这座楼是保住了,可高宗却是再也不敢微服出行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百年,虽说这座永安楼再也没能迎来一位天子,却成了皇族勋贵们在灯节期间最喜欢来的地方。不用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和寻常百姓挤来挤去,也不用站在东安门的城楼上极尽目力也看不清一盏彩灯。登上这座三层小楼,底下的彩灯辉煌尽收眼底,而且也因为小楼前后左右有宽达两丈的池塘,中间只一条通路,只要守好了便不虞有人生出谋害之心,因而每到灯节前夕,就有人递条子到管辖这儿的顺天府。
然而,这一年正灯想到这儿来好好观赏的达官显贵注定是要失望了。因为这儿早早地就被人定下了——尽管正主儿周王有些呆傻,但毕竟是以皇长子封王,谁也不敢真正小觑了他去。这会儿他双手支撑着栏杆,兴奋地看着那迤逦十里的彩灯,就差没手舞足蹈了。
一旁的杨进周看着这彩灯辉煌的盛世气象,脸色却是纹丝不动。抱着手靠在后头的一根柱子上,他的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只是整个人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习惯,只要稍有动静就能一跃而起。他年纪不大,在军中的年限却已经很不短了,从最初的看到鞑虏黑云压城便勃然色变到后来的枕着刀也能睡着,只花了他一段很短的时间。几年下来,他几乎忘记,自己原本也是在这繁华富庶的天子脚下出生的。
“宝宝哥哥!”
听到那一个清脆的声音,杨进周本能地弹了起来,却看到一个大红的人影蹭蹭蹭从楼梯跑了上来。认出那是张惠心,他就放开了刚刚已经攥紧的绣春刀刀柄,见周王扭头转身,随即笑嘻嘻地跑了过来,他自然而然就跟了上去。果然,周王到了张惠心面前,自然而然就摊开了手,又咧嘴一笑:“元宵节,宝宝要红包!”
跟着张惠心上楼的陈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一怔,随即才上了最后几级楼梯。果然,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围着张惠心死气白赖要红包的周王。还有一旁默不作声的杨进周。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她就看到对方仿佛是吃了一惊,随即对她微微颔,忙也裣衽施礼。
“哎呀呀,宝宝真是学坏了,刚刚在宫里家宴的时候,惠心不是给过你红包了吗?”
落后陈澜一步的宜兴郡主此时也上了楼来,见周王盯着张惠心不放,不禁笑语了一句,可看到周王转身冲了她来,她顿时苦了个脸,又是讨饶又是求情,好半晌才仿佛是极其肉痛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看着周王一把抢夺过去,又眉开眼笑小孩子似的拱手作揖道谢,还说了好几句吉祥话,她不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不是吵嚷着要来看灯吗?和妹妹一块去看,再过一会,东华门那边还要放烟火,这儿瞧着正好。”
“宝宝去看灯,妹妹也看灯!”周王使劲点了点头。随即很自然地上前去拉住了张惠心,一扭头看见陈澜,他又拉着张惠心蹬蹬蹬地上去,却是去拉陈澜的手,脸上还挂着憨憨的笑容,“给宝宝喝茶吃果子的妹妹,一块去看灯!”
陈澜只是一愣便吃周王拉住了手,见张惠心冲她直笑,她心一软,最终没有挣脱。可她没动作,一旁的陈衍却是瞪大了眼睛,好在红螺使劲拽了他一把,他这才总算是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半截话吞了回去,脸上却很不得劲。
男女授受不亲,除了他,别的男人怎么能拉着他姐姐!
被周王拽到了那栏杆旁边,俯瞰下去,只见十里灯市一览无遗,陈澜想起这儿是露天的,连忙拉紧了身上的鹤氅,可即便这样手还是冷,倒是周王紧紧握着的手却是温热的。不止如此,周王还兴奋地指着下头的彩灯,不停地说着话。
“那是龙……还有老虎……那边是麒麟……看,还有小兔子……宝宝也养过兔子……兔子喜欢吃萝卜,那年兔子没了,宝宝很难过,娘娘说,人和兔子一样。都会没了,只要在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就好,所以让宝宝多笑!”
说到这里,周王又扭过头,朝张惠心和陈澜分别做了个鬼脸,自然而然松开了两人的手,又笑了起来。突然,他又从怀里变戏法似的左一个右一个掏出了好些鼓鼓囊囊的荷包,一个个数了起来。当数完了之后,他却反过身走到杨进周面前,拉着人蹲下,这才一股脑儿把所有荷包都塞了过去。
“杨大哥,元宵节各位娘娘送的,替宝宝送人……送给要的人,娘娘说的!”
看着杨进周先是愕然,随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点点头把东西一一收进了怀里,又轻声对周王说着些什么,脸上再也没有从前所见时的冷意,陈澜心里虽有些愕然,可看到两人一站一蹲,偏又显得那般和谐,不禁看得呆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杨指挥也是异数,进了锦衣卫之后曾经护送周王和贤妃娘娘去进香,结果周王竟是腻着他不放,从不让周王和外官亲近的武贤妃也信任他,于是除了当值之外,周王那儿常常是他去照应,一来二往的,竟是成了周王最相信的人。”
陈澜转过身,见宜兴郡主正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周王的目光中尽是温和与疼惜,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点点头道:“我是今日才第一次见着殿下,初时只觉得殿下爱说爱笑,现在更觉得殿下心地很好。”
“哪怕是一张白纸,可也只有教导的人心善,他才会养成这般天真纯良的性子。”
宜兴郡主莞尔一笑,随即细细端详了陈澜一番,便拉着她的手说:“所以,今天惠心回来说你救了她和周王,我便想瞧瞧你。如今看来,果然是如她所言,你是个大大方方的好姑娘。皇上虽喜爱周王,可名门千金都生怕去做周王妃,不是避若蛇蝎就是虚与委蛇,可你却坦然得很。其实,什么男女大防,咱们大楚太祖晚年原就废止了这一条,结果被那些腐儒硬是翻转了来。只要坦坦荡荡,有什么需要避忌的?贤妃娘娘识大体解人意,不愿意耽误了好人家女儿,否则只要一句话,就算再避着,哪个名门淑媛不能给周王娶回来?”
陈澜从张惠心那儿也听说过那位武贤妃,此时听宜兴郡主一番话中亦是充满敬意,倒是对这位还未谋面的娘娘颇有些好奇。只是,听说太祖林长辉居然连男女大防这种传统礼法都敢改,她这才对林长辉为什么会在那本札记的最后留下那句话有了些数目。陪着宜兴郡主到了一边坐下,见周王又跑到了陈衍的面前,不由分说把人拽到了前头的栏杆边,还嚷嚷着什么,她不禁笑了起来。
陈衍的性子别扭了些,和淳厚的周王多处处,兴许有好处!
朱氏说宜兴郡主难以相处,但陈澜与其说了一会话,却觉得宜兴郡主只是为人爽利,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像是在深宫中长大的。说起今日皇帝令陈瑛承袭阳宁侯爵位的时候,她亦是直言不讳。
“你父亲年少的时候太过轻狂。那些胡作非为朝中人人皆知,所以如今你弟弟年纪还小,瞧不出好歹来,若是令他承袭,不服的人多,而且他一介少年最容易犯错,若给人挑出来,一辈子就毁了。再说,陈瑛一来有功,二来又年长,三来是威国公保举过的人,皇上心里早有了决断。至于重申分给长房的禄米,自然是突出了一个长字;还长房的勋田,则是一个名正言顺。若你家人知道好歹,也不敢轻忽了你家姐弟。再说,来日方长。”
打从接旨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赐物和别人并无不同,可长房却得到了还的勋田,陈澜就知道多半是这个意思,此时听到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她自是更生警醒,忙谢过宜兴郡主的提点。这时候,宜兴郡主笑着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那边和张惠心一同玩耍,随即朝另一边招了招手,上来的却不是张惠心,而是杨进周。
见他一丝不苟地要行礼,宜兴郡主忙摆了摆手,因笑道:“就是这严谨的性子,说过多少回了,偏改不了,又不是在宫里!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你如今得圣眷,外头不少人不免盯上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老大不小的总不能没个家室,贤妃娘娘让我对你说一声,看上的尽管说,赶紧定下来,也免得外人牵肠挂肚的。就凭你对周王的照应,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这个忙她总能帮。就算她一个说话不够分量,还有我呢!”
那边没走远正好听到的陈澜回头一瞧,见杨进周那张冷峻的脸疏忽间挂不住了,竟异常尴尬,随即好一阵子也没恢复那分镇静,终是觉得有趣,忍不住莞尔一笑。
ps:老爹说我昨晚睡觉大打呼噜,确实太累了,休息一天,今天没加更,反正一百二十票也没到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