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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糖尿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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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刚进来那些被神经毒性毒蛇咬伤的病人,有的人需要上心电监护仪监视呼吸情况,被金环蛇、银环蛇咬的病人,被咬的地方不会肿起来,会感觉麻麻的、轻度的疼痛,继而会感觉头晕、出汗、胸闷喘不过气来,嗜睡、恶心呕吐、流口水、抽搐昏迷、张口困难,甚至呼吸困难、呼吸肌麻痹。

  血循毒性的毒蛇咬过之后的症状,主要是皮肤的溃烂肿胀,伤口剧烈疼痛,还会出血(流出来的血是有毒的),皮下或者内脏出血,皮肤发紫发黑,出水疱、血疱,逐渐溃烂坏死,并且这样肿胀、溃烂、坏死的趋势会向上发展,越烂越多。

  这样一类被毒蛇、毒虫咬伤的病人都比较……emmm……怎么说呢?比较没有味道?

  接下来要跟大家说的是糖尿病足的病人,很多糖尿病足的病人等自己发现自己的脚有异常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晚了,脚底板厚厚的老茧包裹着里面化为臭脓水的腐肉,这样的病人需要推倒手术室里面,清创、冲洗、负压持续吸引引流。

  主刀医生拿出钳子,把坏死的脚趾头用钳子剪掉,坏死的骨头也用钳子剪掉,当然,这个会跟病人家属说清楚,病人有的脚趾已经坏死了,需要截肢,家属同意之后才会钳掉这些个已经酥了的骨头。

  血管外科的大主任,是个非常严厉的女老师,她的恶趣味就是一边给糖尿病足病人掏空脚丫子,一边跟我们说怎么吃大闸蟹。

  这臭哄哄的气味,就算是吃满汉全席,也是屎的味道,还是那种发酵了的屎。

  所以,大部分做完化腐清创术的糖尿病足病人,所剩下来的脚丫子,脚底板都是空的,然后脚丫子上顶多有俩脚趾,一个大脚趾、一个小脚趾。

  后面病房45床的病人,就是糖尿病足,他来医院的原因,他踩到了一根尖冲上的水泥钉,水泥钉给戳通了他的鞋底板,刺进他的脚底板,但是糖尿病足的病人足部是感觉不到任何感觉的,所以他一直没有感觉,就这样,天天穿脱穿脱这双鞋,走了有一个星期的路,有一天晚上洗澡擦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底板有好几个窟窿眼儿。

  还有一床23床,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脚上的皮都掉了两块,大脚趾脚趾肚子都已经黑了,脚底板的皮掉了两块像一元硬币大小的样子,露出来皮肤下的肉,问他怎么搞成这样,他死活都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就是死守着自己的一套口供:“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这个样子了。”我寻思来寻思去,这不就是糖尿病足吗?我看着想啊,他死说不是。

  搞得就好像是一个未解之谜、疑难杂症似的,这要不是糖尿病足,我还真不知道能是个什么奇怪的病,会突然掉足部皮肤?我就弄不明白到底是个啥,俯身低头端详着大哥的烂脚丫子,“突然就这样的吗?”我又疑惑地问他一边。

  “对啊,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丝毫的犹豫,非常肯定以及确定自己的答案。

  我也不能在没有任何检查结果出来之前,给他下一个诊断的结论,万一不是呢?我拿糖尿病足去吓病人?

  于是乎,我就站在大哥床边跟他聊啊,“平时血糖血压高吗?”我问,大哥守口如瓶,“没量过。”

  “头晕眼花,头痛有没有过?”

  “也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会这样呢?“平时脚底板有什么感觉没有?”,大哥摇摇头,一脸坦然地说,“没有什么感觉。”

  “那你脚这里皮肤溃烂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又问。

  “我在泡脚。”吼吼吼,说漏嘴了吧,还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这个样子,糖尿病足怎么能泡脚呢?

  我并没表现出捉住他马脚的样子,故作平静地问他,“泡脚?水烫不烫?”大哥可能察觉到我已经知道他在隐瞒病史了,憨憨地笑,“可能有点烫吧……”

  糖尿病足的病人是不可以泡脚的!!!

  因为糖尿病足病人的脚丫子是感觉不到任何感觉,包括痛觉、触觉、温度觉。

  大哥说等他来擦脚的时候,一擦,毛巾上全都是血,低头一看,洗脚盆里已经泡的是血水,脚皮就这样被他擦掉了。

  有些病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人格会退化到儿童时期,否认自己做的错事,害怕得到责骂。

  “那你还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你不是蛮清楚的吗?”我狡黠地反问他,大哥有些怯懦地说道,“我这不是害怕你们说我嘛……”

  我们能说你啥?生病就了治,有什么好数落你的?

  转过头我就去跟老师们说,他是泡脚烫的,老师们纷纷嫌弃道,“那问他老半天因为什么搞的,死活不说,真是烦人。”不是说病人烦,而是说这种隐瞒病情、隐瞒病史,这样的行为很烦人,这样做会影响医务人员的诊断。

  本来医生护士们诊断的过程,就是一个从果循因的逆推思维,从症状表现逆推疾病种类,你要是隐瞒病情病史不说,让人怎么思考?

  之前有个十七床大爷,也是糖尿病足,过来住院准备截肢,血压的状况一直不是很好,而且也已经七十多岁了,老师们不是很放心让他上手术台,就一直放在病房里给大爷调血压,想等着把血压调平稳了,再让大爷上手术台。

  在病房里走街串巷的除了医护人员,还有一群特殊的群体,那就是挑着担子,挨个病房门口吆喝:“要剃头、修脚吗?”的老师傅,这样的老师傅即可怜又可恨。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出来挑担子给人家洗头挣钱,可恨在于有些病人不适合修脚,他也给修,把病人脚修坏了就跑,等病人发现的时候,病人就来怪医院这样那样。

  每天下午一两点钟左右,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们都在睡午觉,这个时候病区可以说是稍微宁静祥和,修脚的师傅就挑着担子挨个病房门口问:“剃头、修脚要吗?”

  有些鳏寡孤独的老人家,常年一个人在医院住院,没人给他洗头、理发,自己也搭理不好自己,有的老人家就会让师傅过来给他洗个头、理个发,这都无所谓,收个十块、二十块的是师傅的手艺钱,也是人家的生计,我们尽量也不去打扰妨碍人家做生意,何苦把老百姓逼上绝境呢。

  但是,自从某个剃头修脚的师傅到我们病区把17大爷的脚修坏了,我们每天的工作任务就多了一项:拦截修脚师傅,不让他进病房吆喝。

  那天也是午饭后,一点多钟,病房里笼罩着半下午昏昏欲睡的气氛,老师们也回值班室休息了,独留我们实习生在外面看管病区,修脚的师傅天天都来,只不过每天来的都不是同一个师傅,师傅挑一个小担子,前面一个筐、后面一个筐,筐上面盖了紫黑色的大毛巾,修脚的师傅看上去也都是六十多岁,头发斑白,有些佝偻,柴瘦的老大爷,但是手脚还算利索,干起活来倒也灵巧。

  要么说我这个闲着没事就喜欢凑热闹,挑担子修脚这个行当对我们这一辈年轻人来说,太新奇而古老的行当了,以前从没见过还有像上个世纪走街串巷,挑着热水给人剃头修脚的师傅。

  闲着也是闲着,我便起身从护士站走进修脚师傅进的病房里,想看看师傅是怎么给人家修脚的,这么古老的一门手艺活儿,我只在相声里面有所耳闻,我并不知道糖尿病足的病人不能修脚,出了17床这个事情我才知道,原来糖尿病足的病人是不能修脚的。

  师傅看上去像一个老手艺人,没想到他是个新手,看似自成体系的服务手法里面透露着生疏,很多老人家的脚趾甲盖都增生得很厚,修脚师傅从筐里掏出搓脚趾甲盖的锉刀,一下一下给17挫脚指甲盖,一不留神,把挫到了大脚趾甲的趾甲沟里,平常人要是挫这么一下一点事儿都没有,顶多感受到锉刀上的磨砂颗粒感。

  但是17床是糖尿病足啊。

  只见师傅蹭到他指甲沟,直接把大脚趾指甲沟旁边的肉蹭掉了,血就止不住的往外流,师傅赶紧按住伤口以为它会止血,血是按也按不住,师傅慌了,回头一看,我就穿着白大褂站在他的身后,师傅惊恐地跟我对视了一眼,我倒是没来得及拽住惊慌跑路的师傅,我赶紧上前按压止血,回首,另一只手要抓肇事逃逸的修脚师傅,师傅撂下他的挑子都不要了,疯狂地往外跑。

  奈何胳膊不够长,其他家属又都在午休,我大喊还在外面的她们仨,“大青,老邹,雷雷,快抓住这个修脚师傅!!!他把十七床脚修坏了!”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大爷,你使劲捏住大脚趾的两侧,”我教17床大爷学我的压迫止血的手法,“我去帮你把那个修脚的逮住!”说罢,我看大爷捏住自己的大脚趾,我便丢手,转身撒丫子就去撵那个师傅。

  等我冲出病房,师傅早就失去了踪影,我撵出病区,根本找不到师傅任何的迹象,我绝望了,这回咋交代?我焦急而又灰心地往回小跑,回来才看到原来她们仨靠在治疗室的墙上睡着了。

  “不好了!”我走进治疗室,一声把她们震醒,她们还在迷糊着,“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大青气鼓鼓地反问。

  “17床的脚被修脚的修坏了。”我说完赶紧往病房去,“你们快去找老师来!”

  糖尿病足,脚除了感觉不到任何感觉以外,它受了伤,伤口还不容易愈合。

  等我赶到17床大爷床边,大爷脚上流的血已经染红了一片床单,我心想玩了,这下我要废了,下午两点十五分,大爷被手术室的师傅推进手术室截肢……

  大主任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在病区里雷霆震怒:“怎么能让修脚的给我们糖尿病足的病人修脚?你们的书都白念了吗?不知道糖尿病足的伤口难以愈合的吗?!”

  “人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截肢,这下好了,给你们搞得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

  “怎么中午只留实习生在外面看着病房?!!你们老师人都哪里去了?!!”

  大主任都快气炸了,我们老师带着我们几个实习生只能低着头听着大主任的训斥,“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上报到医院里面,是一件性质多么恶劣的事情?!!”

  “人家病人本来不打算截肢,好了,过来住院,你直接让人家被迫截肢止血了?!!”

  “你们还是一群学医的人吗??”“怎么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

  病区给大主任好好整治一番之后,我们实习生的活儿就少多了,整天在病房里只要长着眼跟在老师后面看病人就行了,啥动手的活儿都不用干了,主要就是防止那些外来推销人员再次潜入病区祸害病人。

  我们几个天天轮流放哨,变成了病区的看门狗。

  张老师在治疗室里涂膏药,原本涂膏药也是我们实习生的活儿,现在统统老师们自己干,“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过大主任发这么大的火了。”

  我闲散地靠在治疗室的柜子上:“是么?”

  张老师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上一次发火是在好几年前了。”

  “因为什么事情发火?”我好奇问道。

  张老师仰头想了想,“感觉跟这次差不多,也是因为一个糖尿病足的病人,过来住院,在考虑要不要手术截肢,”他把涂好的药膏对半合起来备用,“但是那个病人比17床惨。”

  “他直接失血容量性死亡了。”

  张老师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好像是脚底板破了个伤口,但是我们都没有人发现这个问题,老人家一觉睡死了,发现的时候,床褥都染红了。”

  “那个时候,大主任还不是大主任,好像被骂得很惨,他可能对着个就比较敏感了。”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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