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
田野绿了,遍地的野菜也长出来了,正好接济灾荒。就算是寻常年份,百姓们都不会错过这些地头的野菜,以补青黄不接,何况是现在。
男女老少齐上阵,留在长安没有走的,多是家里或有老人或有孩童或有产妇等走不了的,虽然外面下着小雨,可野菜绿油油,哪能阻拦百姓们采野菜的决心。
绿色的荠荠菜,叶片已经长出了好多片,舒展开来就如同是一把小伞。都说三月三,荠菜当灵丹。削个小竹片或小木片在手,蹲到地里,对着荠菜根插下去,手一揪,连根便拔起来了,另一只手拎着苗子抖一抖,根上的泥就都抖落了,露出白色的根,和绿绿的叶。
除了荠菜,地里能吃的野菜多了去了。
大人小孩,基本上都能准确的一眼认出那些可食用的野菜。
马齿苋菜,民间也叫他长命菜,可鲜食,也可晒干做干菜,这菜味道很冲,但对于喜欢的人来说,就跟韭菜一样香,用来剁馅是最好的。如果喜欢吃鲜,那就直接淖水凉拌,也是一绝。
而河滩上,山坡里,也还有一样美味,便是蕨菜,有的百姓称之为猫爪,或是龙头菜,说的是这蕨菜那未展开的嫩芽细叶,形如龙头或是猫爪。这菜的口感清香滑润,加以佐料,清香爽口,这可是难得的下酒菜。炒着吃也行,晒干也好,做馅、腌渍都是美味。
这号称是山菜之王。
秦琅带着太子承乾今天一起外出采野菜,六十多岁的李靖今天也特意陪同护卫。
秦琅带着承乾,一路走,一路带他辨认野菜,挖野菜。
“这个不是喜菜,这是苦菜。苦菜是黄花,喜菜是白花。”秦琅正带着承乾在路边挖喜菜,一种类似于婆婆丁的野菜。喜菜很嫩,吃着还带有甘甜味,凉拌或小炒好吃,做馅也是上佳,成熟后会开小白花。
可承乾挖的跟秦琅挖的喜菜有点像,却又有细微区别,这菜其实叫苦菜,成熟后会开黄花,弄来吃也行,但会很苦,倒是有几分蒲公英菜的味道了。
承乾拿着自己好不容易挖了一把的苦菜,跟秦琅的仔细对比,细分了半天,才看出了差别。
“不能吃吗这个苦菜?”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挖这么多呢。
“当然可以吃的。”秦琅将承乾的战利品放进他的背筐,“只是味道稍苦,其实绝大多数野菜,也都是中药材,这苦菜就也有清热解毒的作用,吃了能下火清肺,好东西呢。”
其实多数孩童都是能分辨出几十上百种的野菜的,因为几乎家家年年都要挖野菜的,这可不是后世时,挖野菜只是为了尝鲜,这时代,百姓们就算生在太平年月,可平时也是要经常搭配野菜等食用,半粮半菜的菜粥,是绝大多数百姓在这个春天青黄不接时的主食。
野菜这东西,猪能吃的,人其实也都能吃。
若真要分出个等级来,也不过是味道而已。
就比如这苦菜味苦,自然不如味甜的喜菜了。
“殿下你看这个深绿色的野菜,叫马兰头,也叫田野菜,味道就很不错。”
承乾瞧着自己脚下刚才踩过的野草,不料这也是一味野菜,于是赶紧去采,这马兰头可没荠菜野菜好采,叶片更小,揪半天也才揪出一小把。
李靖也提着他竹篮,跟在一边采野菜,他倒是很意外秦琅这样的年轻人,居然能认出地里几乎所有的野菜。
而且那动作,嗯,很熟练。
长安城有些勋戚子弟成了纨绔,连五谷都不分,把韭菜当麦苗,难得秦琅却能准确的分辨出各种野菜。
车前子、水芹菜、艾草,野葱、蒲公英、苜蓿、菊花菜、野艾蒿、地木耳,还有那只露出了几个嫩叶,底下却有着白嫩根部的鱼腥草,甚至就连百姓家用来做篱笆的木槿树此时开出的花,都一样能采下来做菜。
采了各式各样的野菜一大篓,秦琅带着承乾进了山。
香椿、槐叶、竹笋·······
承乾还真没有想过,原来有这么多草木都能吃。
“其实大多数野草都能做菜,不过也有一些是有毒不能吃,有些则味苦味涩或太柴等不吃的,但是呢,有一些野菜其实没什么营养,吃多了还容易伤身体,比如说这蕨菜,还有春笋。”
春笋炒腊肉,那是一道绝味,尤其是用春笋蒸火腿,那叫一个鲜香美味啊。可春笋这玩意,如果你只吃春笋,那是真刮肠胃的,对于穷人来说,如果单纯以这个充饥,一顿两顿还行,多吃几顿,会让人越发没力气,肠子里最后一点油都要被刮走。
蕨菜也差不多,牛羊吃多了甚至会被毒死。
可饥荒之时,百姓饿急了时,连草根树皮都要吃,在一些中原平原地区,有时树皮都被剥光了,想吃树皮都难,于是有人吃土,吃一种观音土,但这些其实也只是暂时的填充肚皮,让有没有那么饥饿难忍,事实上只是骗肚子的,根本没有半点营养,甚至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会肚皮发胀,难以消化,最后严重者死掉。
大饥荒之时,靠山靠水的人是要幸运点的。
午间。
秦琅特意带承乾到自己山下的一个养殖场休息,弄午饭吃,这里建了许多棚舍,养牛养羊养猪,搞栏圈养,养殖数量多,规模大,曾经有数百奴仆在这里做事,养殖几千头牛猪羊。
光是后面的那个配套的肥料厂,一年通过加工养殖场的牛羊猪粪,做成干粪肥卖给百姓肥田,都能赚上许多。
而山脚的那个水库,养鱼养鸭,水库下又有许多个莲塘种莲子莲藕,生态养殖在这里初见成效。
可一场大灾。
秦琅不得不把养殖场里的牛羊猪鸡鸭鹅都提前宰了,交给朝廷官府统一用来救灾,官府只给了农场一张条子,至于这些牲畜家禽什么时候付钱,又按什么价给,都不曾约定过,秦琅也没空去管这些。
先度过难关再说。
圈舍空了,牛羊没了,鸡鸭也没了,甚至连水库鱼塘都提前放水干掉,把鱼虾捉光了。
奴仆们多数被安置往关外去避灾了,只剩下了一些年老者留守。
见到家主秦琅来了,几个老把头执意进山了一趟,没多久弄了一些山货回来。
竹笋、香椿、蕨菜,还有几只野鸟,一兜子鱼虾,甚至还捉到了一头野猪。
“咱们这场子荒了,这人也撤了,倒是后面山上的野物多了起来,上次还有一头野猪都跑到咱们猪圈来下崽了。”
秦琅知道那只来下崽的野猪,被老把头们端了,然后送到了长安府里来,秦琅送进了皇宫和东宫,一边一半,也算是给他们加了个餐,秦琅只留了一个猪头,炖了一锅。
到现在还有点回味呢。
老把头们也都有弓箭刀枪,经常会进山巡视打猎,手艺也有,做些陷阱设些套,山溪山涧里下些鱼笱地笼的,倒也能有些鱼虾收获,其实日子还不错呢。
秦琅看着这些野获,便干脆在水库边架起了简易的石灶。
太子承乾负责生火,战神李靖负责收拾野猪,宰相秦琅则在那里切菜掌勺。
炊烟袅袅,细雨落在水库,荡起层层涟漪。
野葱炖山溪小杂鱼,春笋炒野猪肉,香椿煎鸟蛋,再来个野菜饼子。
就地取材,没什么宫廷大菜,可一道道菜都是时令菜。
小杂鱼刚煎的金黄时,负责烧火的承乾就已经忍不住伸手从锅里偷鱼吃了,跟只偷腥的小猫似的。
李靖都为这香味打动,杀猪分肉过程中还不时过来瞧几眼,也顺捎了几条吃。
几斤的小杂鱼,等煎的差不多两面金黄要下野葱炖时,都已经吃掉了一斤多了。
野猪有些瘦,皮毛也硬。
李靖直接先用水烫毛,然后架火上烤,烤的外皮膨胀金黄,细毛也全烤完了,然后再用刀细细的刮。
刮干净后再开膛破肚,取去内脏,大卸八块。
猪脚、排骨留着晚上炖着吃,猪头和内脏则留给老把头们明天吃,这猪本是他们的战利品。
就取了前胛肉炒春笋。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撑过了寒冬,就不用再担心了。这三月里,哪里不是吃的啊。野菜搭配救灾粥,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再等几个月,便能迎来夏收了。”
李靖喝着鲜美的鱼汤,对秦琅这话也是点头赞赏。
“冰河化冻,运河就能送更多的粮食北上,而等到梅雨季节一到,夏季风也就要往北吹来了,到时东南沿海就会有大批船队满载粮食北上。”
李靖心情大好,今天陪着走了这么久,倒也是胃口不错,一碗鱼汤很快喝完,秦琅给承乾眼神示意,承乾便赶紧接过碗,给李靖又盛了半碗野猪肉炒笋,还夹了几个野菜饼子。
野猪肉较硬较柴,所以秦琅其实是焖煮的,足够的火候让野猪肉既保留了一定的韧性,却又入味且能嚼动,配上笋子的鲜,这菜很符合李靖的口味。
“若是我打仗的时候,军中有你这样一个厨子,我的胜率还能再提高一些。”李靖笑道。
“代公可是我大唐战神,本就向无败绩啊。”秦琅道。
李靖摆手,“陛下可是曾御口钦封你阿爷为大唐战神,我可不敢当此之称。”李靖夹起一块野猪肉趁着热吃的极为爽快,吃了两个月的糊糊粥,肚里对于油和肉那是极度渴望的。
“三郎,听说陛下来召你去洛阳了?”
秦琅笑了笑,“嗯,今年关内七成七成的百姓去了关外就食求生,长安更是十户走了九户,咱们现在控制住了关内的饥情疫情,可关外局势还十分严峻,陛下听说了太平痘的效果后,特派人来召我去洛阳主持防疫接痘事宜。”
“太子殿下和长安,可就要交给右仆射你辅佐了。”秦琅说着起身,向李靖叉手一拜。
“三郎何须如此行礼,我本就是朝廷宰相,陛下安排留守西京辅佐太子监国的,这是我的职责。三郎你尽管放心去洛阳,长安这边我会跟长孙相国和王相国一起协助好太子的。”
“长孙令公这次也要随我去洛阳,王侍中会留下来与右仆射一起继续辅佐太子监国。”
其实秦琅不太愿意这个时候去洛阳,长安勉强控制住了,可整个关内以及关内五道,还并不容乐观。但李世民急需秦琅这个有经验的人过去,特别是在防疫接痘这块,无疑秦琅最有权威。
“马上冯驸马会从河套再送一批牛羊过来,另外陛下还已经让幽州的苏将军给咱们再送一批牛羊来,粮食也会继续拨,数量也还会有所增加。情况会越来越好的,咱们先前订的口粮标准,也可以适当的增加一些。”
这次皇帝移驾洛阳,太子留京监国,这是承乾很难得的一次展示才能的机会。尤其是先前承乾染上痘症,封锁隔离了一月余,京中各中传闻一度沸沸闻闻,对太子的地位有所动摇。
如今太子在他们的辅佐下,难得的打了一个漂亮的仗,取得了不错的初战告捷,这个时候本来是要趁胜追击,要取得更大的胜利的。
可皇帝来召,秦琅只得应召前往。
本来长孙无忌若是留下,秦琅也不用担心的,长孙是承乾的亲娘舅,他会坚定的保护承乾的利益。
可皇帝也把长孙无忌召去洛阳,留下的两位宰相,李靖和王珪,一个是尚书右仆射,一个是检校侍中。李靖是关陇集团核心将门的,王珪则是五姓七家里的太原王氏。
把承乾交给他们两个,秦琅着实有些不太放心。
可没办法,眼下也只能交给他们了。
相比之下,秦琅在二人里,倒是更相信李靖一些。李靖年纪大,行事稳,向来是极有分寸的,所以有他在,当不容易出什么事情。
“苏定方要来?”李靖对上次北伐时,那个出尽风头的河北年将骁将很在意。
“嗯,他和程咬金送一批牛羊过来,我已经向陛下奏请,等他们到了长安,就由程咬金暂时检校太子左卫率,苏定方检校太子左卫率副率,代我掌太子旅贲,护卫东宫安全。”
李靖听了这安排,点了点头,没表示反对。他知道,苏定方跟秦琅关系很密切,而程咬金更是秦家父子的死党。
这个时候,秦琅去洛阳,走前没把三千太子旅贲交给自己这个太子右卫率,而是反而让程咬金和苏定方赶过来检校暂统太子旅贲军,这明显是对自己还不太信任啊。
不过李靖没表现出半点不满,甚至还乐于看到秦琅这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