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卫兵把带有信函的箭从城头上捡起,送到牛平德面前。
他迅速将信件展开,一目十行扫过纸面上的文字,紧张的心情瞬间变差,愤怒变成了暴怒,翻腾的血液在皮肤下狂涌,面颊变得一片通红。
他原以为这是宣战布告,或是要求断角城所有人打开城门的劝降书,但现实告诉牛平德,他错了。
这是一封内容滑稽可笑,荒诞到极点的信。
一个牛族奴隶逃离了磐石城,追捕者沿着逃奴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一路向南,所有证据都表明这个奴隶逃进了断角城,给你们一小时的考虑时间,必须把人交出来。
“这些该死的混蛋,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无所不能的神灵吗?”
牛平德暴躁如雷,他狠狠撕着手里的信,用最野蛮的方式将其扯成碎片,他歇斯底里的咆哮一通,用力跺着脚,咬牙切齿盯着城外步步紧逼的牛族大军。
他们分明是想要开战。
一个逃跑的奴隶……码的,还有比这更无耻,更卑鄙的借口吗?
塔楼顶端的平台上,以牛平德为中心,数十名卫兵和警卫面面相觑,他们被城外多达数万的牛族大军所震慑,大气也不敢出,纷纷用畏惧和复杂的目光望向暴怒的城主,期盼他尽快做出决定。
牛平德双手杵在墙头,宽阔的肩膀分得很开,愤怒归愤怒,他却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思维仍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全军戒备,如果牛族人攻城,就给我狠狠地打,让他们尝尝厉害!”
几乎是用吼声发布完第一道命令,牛平德忽然变得犹豫。他思考了几秒钟,抬起右手,不太确定地说:“让烽火台上的人灭掉火种,先下来,等着看看情况再说。”
打是肯定打不赢的,城外的牛族军队规模及其庞大,牛平德估计对方至少出动了十万人。加上后勤和支援力量,总数不会少于十五万,甚至可能达到二十万。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谁也不愿意死,凶悍的勇士不怕死,可他们会尽量避开死亡。
那封内容荒诞的信,让牛平德此时此刻产生了一丝颇为奇妙的幻想。
也许……仅仅只是也许,牛族人在信上所说那件事是真的?
真的只是有一个奴隶跑了,所以他们大动干戈,出动军队大肆搜捕?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可能。
奴隶的概念很宽泛,干重体力活的下等人是奴隶,晚上躺在主人被窝里暖床的也是奴隶,还有被贵族们当做小狼犬、小奶狗、小野猪和小兔子圈养的“特殊人才”,同样还是奴隶。
平民永远无法理解贵族的思维,他们愿意拿出成千上万的金钱悬赏,只为了找到不听话私自逃跑的小野猪。据说那种可爱的小动物喜欢用鼻子在主人身上乱拱,就像真正的野猪拱白菜,互相满足,其乐融融。
想到这里,牛平德再次迟疑了。
他抬手叫过站在近旁的侍卫,低声道:“命令全军戒备。另外,找找最近几天没有没陌生人从北面来过城里。如果发现,立刻把人抓起来,送出去。”
侍卫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大人,这……搜捕范围太大了,现在又是特殊时期,这恐怕……”
牛平德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断了侍卫的话:“搜捕时间暂定为半小时……嗯,还是四十分钟吧!你带着卫队立刻去办,带着我的戒指,如果有人阻拦就说是我的命令,反抗者格杀勿论。总之,尽快把人找出来。”
“遵命!”侍卫拱手行礼,一秒钟也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谁也不喜欢打仗。
这种事情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玩那么简单,会死人的,而且很多,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不能说是牛平德的思维方式有错,他想尽最大可能避免开战。
身为城主,牛平德并非胆怯,而是实在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
先王殡天的消息已经在鹿族内部流传开来。关于王室狩猎队的遇难经过,通过无数张嘴口口相传,如今已变得面目全非,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版本。
“先王品行不端,王后……也就是他的老婆,真正身份其实是他的母亲。那女的长得很美,先王从一开始就对她有觊觎之心,即位后用一种药把她变成半痴呆,听说结婚的时候也遮遮掩掩,脑袋上顶着红盖头,大臣们看不到王后的脸,王后也从不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
“我听说先王之所以被狼群所杀是因为他亵渎神灵。他没有向伟大的鹿神献上祭品,没有按时祭祀,他还冲着神灵的雕像吐口水,这才惹怒了神灵,降下灾祸。”
“统统都是胡说八道,先王真正的死因是被人下毒。他看上了二王子的老婆,想要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可父子俩的身份摆在那儿,公开要人肯定不行。所以先王就跟二王子商量,让他把女人叫出来,作为交换,先王答应把二王子列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可这事被大王子知道了,他当然不愿意,于是怀恨在心,外出狩猎的那天,在先王的早餐里下毒。至于狼群……你们想想,三百人的卫队是什么概念?反正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狼。我用脑袋打赌,根本没有什么狼群,先王就是被毒死的。”
各种谣言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鹿族领地,再加上新王鹿庆西的各大分部人口合并命令,更是加剧了族群内部的混乱。信仰在一夜之间崩塌,人们忽然发现崇拜并尊敬了多年的先王居然是个娶母恶徒、渎神者、品行不端觊觎儿媳的老杂种……王宫内廷是如此幽深,天知道还有多少肮脏的罪恶深埋其中见不得光。
动荡的人心直接影响了族群内部稳定,白鹿部也不例外。牛平德上周收到来自白鹿城的信,新任族长在信中声称,将于下个月对断角城进行视察。
那是一个刚刚坐上族长之位的少年,只有十四岁。
上一任白鹿之王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早年手各种日常纠纷,加上乱七八糟各种,导致妻子怀恨在心,她暗里地与本族巫师私通,弄了些药,掺在饭菜里端给丈夫,导致他永久性不育……后来因为巫师主动揭穿阴谋,却无法改变一个男人被废的事实。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白鹿之王性情大变,他生冷不忌,肆无忌惮将各种女人带回王宫过夜……由此,民间出现了很多所谓“殿下的私生子”。
牛平德对这些糟心事没有任何兴趣,可他不得不重视那个少年的来信。按照辈分,刚登上族长之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尊称自己一声“叔父”,然而字里行间只流露出傲慢,以及赤裸裸的身份权力等级。
按照族规,拒上不尊者,族长有权下令将其当众斩杀。
断角城是一座孤立的城市,是位于北方边境的要塞。牛平德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单独支撑下去。如果缺少了来自后方族群的支持,最多半年,整个要塞会因为缺少后勤供应彻底崩溃,不战自乱。
如果族群内部像以前那么稳定,牛平德根本不会把这份箭信放在眼里,直接下令开战。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从全方位考虑。
既然牛族人说是逃了一个奴隶,想必应该是真的……毕竟这借口太荒诞了,如果以这个作为两族宣战缘由,只能说现在的牛王陛下是个疯子。
先等等,牛平德给自己定下的“搜捕牛族逃奴”时间最多也就是四十分钟。时间一到,该战就战。既然是命运的安排,身为男人,无论身后是万丈深渊还是插满刀尖的死亡陷阱,只能悍勇向前。
遗憾的是,他没有等那么久。
大约二十分钟后,当牛族人从密集军阵深处推出十多辆模样古怪木车的时候,牛平德才恍然大悟。
原木制成的厚重车身,巨大的车轮,结实的架子上装有一根粗大的金属管,黑洞洞的管口正对着断角城。
牛平德双眼瞪大,强烈的恐惧如魔爪瞬间扼住大脑,连思维都变得凝固。
身为城主,必须前往锁龙关轮值。
牛平德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见过,甚至亲手触摸过。
南方白人的火炮!
该死的牛族人,他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无数个念头在牛平德脑海深处高速盘旋。
牛族人与南方白人同流合污?
还是他们得到了火药?
火炮制造技术不算什么秘密,锁龙关多年来通过战争缴获了大量枪炮,各族工匠早就洞悉其中的各种技术参数。如果不是因为没有硫磺,无法大量制造火药,火枪火炮早就批量列装各族军队。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牛族与锁龙关统帅之间私下勾结,得到了从战场缴获,并作为战略物资储备的那里的大量火药。
看着阵前有条不紊往炮管里填充火药和炮弹的那些士兵,牛平德浑身颤抖,他以最快速度转身朝着通往塔楼下方的台阶跑去,同时以最大音量对其他人发出预警。
“牛族人要开炮了,快找掩护。”
“让城头上的人全部蹲下。”
“点火,发烽烟信号,向后方城市求援!”
第一发炮弹打过来的时候,牛平德刚好下到塔楼第三层,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炮弹准确命中了对面的东侧哨塔。威力十足的炮弹溅起漫天碎片,无数散乱的石块伴随着尘土四处飞扬,实心炮弹粉碎了塔楼核心支撑,这座建筑的上半部分轰然坍塌,在无数人惊悚的尖叫声中从空中坠落,然后歪斜,在塔下那些来不及逃跑的人群中造成更大伤亡,血水、尸体、烂肉、哭喊、惨叫与泥尘瓦砾混合,宣告着残酷战争已经降临。
总共十五门大口径火炮,是天浩为了攻击大型城市特意准备的重型武器。断角城虽是要塞,拥有坚固的城墙,但防护程度远不如锁龙关,也比不上设计精巧复杂的磐石城。
第一轮炮火,面朝北方的墙壁已经大部分破损,有些位置甚至伤及墙基,导致小范围内的墙体摇摇欲坠。
炮兵们很快完成第二次装填。久经训练的他们动作娴熟,彼此配合默契,两次开炮间距很短,断角城的守军无法组织人手对残破墙体进行修补。
两轮炮击结束,断角城位于这个方向的墙体被彻底轰塌,远远望去,在飞散飘扬的尘土深处,仿佛某人整齐排列的牙齿少了两颗门牙,残缺不全。
牛平德刚跑出塔楼,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撞击轰鸣,随即是“吱吱嘎嘎”的断裂声。他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完全是凭着本能朝前狂奔,一直跑过对面低矮的房屋,绕过街道拐角,这才停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弯着腰,“吭哧吭哧”大口喘着粗气。
塔楼是如此显眼,制高点在战斗中的优势不言而喻,轰塌城墙后,炮击目标立刻转向塔楼。
“卫兵,所有人整队,牛族人要杀过来了。”
“封住北面的城墙缺口,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挡住他们。”
“为什么没有人点火预警?负责看守烽火台的人在哪儿?”
这些命令都没有错,但执行起来难度非常大。牛平德身边的卫队跑散了,只有一个士兵跟着他。
年轻的士兵抬手指着距离最近的一座烽火台,颤声道:“大人,您看那边……城里混进了奸细!”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牛平德看到一个惨叫的男人从上百米高的塔楼上摔下来。他腹部插着匕首,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死者相貌,但从服装铠甲判断,应该是自己身边的卫兵。
是之前派去传令点火的侍卫。
塔台顶端直到现在也没有点火……一切都表明那里已经被敌人占据,没有烽烟信号,后方鹿族城市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短时间内无法得到增援。
城外的牛族大军开始了进攻。
成群结队的重步兵迈着整齐脚步前进,很快变成了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