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高声发出附和的竟然是长川寨头领立道。
他振臂高呼,宽阔的方脸膛因为激动变得通红:“我愿意!”
之后,整个大殿欢声如雷。
雷牛部领地,枯藤寨。
守义今年十八岁。在南方白人看来,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只是个孩子。然而北方蛮族不同,无论男女十岁皆为成年,尤其是男性,除了承担重体力活,还要为整个家庭负责。
虽然年轻,守义却是磐石寨出来的老人。他比天浩年纪小,说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很亲近。因为彼此年龄相差不大,一起玩过,一起闹过,也约着做过诸如掀起小姑娘衣袍看看里面长什么样的荒唐事。
天浩对整个磐石领的行巫者群体管束极其严格。他给予了这些神灵代言人目前能给予的最优厚待遇,同时对他们从品格到个人行为做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触犯规则的行巫者都被杀了,剩下的不是老老实实服从规则框架,就是属于个人品行无可挑剔,真正高洁的那种类型。数年来,从上到下全面整顿的教育系统全面发挥作用,行巫者们在开办学校,教育孩子的同时,也按照天浩编撰的教学大纲,培养出一大批基层管理人员。
守义就是其中之一。
他一直不明白天浩为什么会选中自己成为枯藤寨的临时代管头领。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也可能是曾经亲近的关系……直到带领物资运输队抵达枯藤寨,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星期,全面了解情况,各项工作铺开以后,守义才逐渐理解新任族长的想法。
守义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胆任用年轻官员”,但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祖辉和振国暂时回不来,他们将在雷角城接受为期半年的综合训练。这是颇为复杂且需要深刻理解的学习。从今往后,雷牛部所有的官员除了通过传统的推举方式产生,还要增加额外的学习任务。前期教育工作由天浩负责,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合格的基层官员,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要力气大,能揍人,就能得到一部分人拥护,成为村寨头领。
北方蛮族的基因记忆断层导致很多技术无法连贯,他们能造出灵活结实的马车,却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从未想过不需要车轮就能直接滑行的雪橇。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导致了寒冷季节物资难以流通,各村寨之间也极少往来。
来自磐石城的运输队使这个偏远村寨陷入了欢乐海洋。欢天喜地的人们争相从滑撬上抗下一个个粮袋,如木柴般高高堆砌的冻鱼使他们感到惊讶,看到装在兽皮口袋里晶莹粗盐的时候,枯藤寨的村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遥远王城的温暖。
“这些都是大王派发给你们的,这是大王送给你们过冬的礼物。”
“不要慌,按顺序来,每个人都有。”
“不准插队,按照名字登记,叫到一个给一个,谁要是敢多领,或者冒名顶替,我手里的斧头可不长眼睛。”
每个人都能得到三天的口粮。按照壮劳力、女人、病患、老人、孩子的不同标准发放,怀孕妇女和幼童还可以得到少量的糖。
与大多数偏远村寨一样,枯藤寨的房屋多为木制,只有公共仓库和寨门、塔楼等重要建筑能看见石造基础。这里倒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虽是冬天,地面有积雪,寨子里却人来人往践踏得一片泥泞。蓬头垢面的野蛮人早已习惯了随地大小便,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公共卫生”,需要的时候脱下裤子就地解决。
女人在这方面要略微收敛,她们至少会找个避开大多数人眼睛的地方撒尿拉屎。不过这种事情的最大区别仍然还是年龄。年轻少女很羞涩,她们不会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但结过婚,有过男人的就不同,她们显得较为随意,尤其是四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在这方面跟男人差不多,如果蹲下大解的时候遇到熟人,甚至会主动冲着对方打招呼,毫无顾忌拉着家常。
在磐石城待久了,守义早就习惯整洁干净的生活环境。虽然大家都是野蛮人,而且还是同一个部族,可来到枯藤寨后,他深深感受到两地之间巨大的差异,对天浩的崇敬与敬佩就越发深刻。
发动所有人铲雪,在村寨中央广场上清理出足够宽敞的空地。守义带着一队士兵,从排队领取食物的村民中间揪出好几个正在小便的家伙。上千人的队伍的确很长,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破烂脏臭的皮袍,双腿分开……士兵们把他们抓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下意识觉得这是来自磐石城的代理头领故意不想让自己吃饱,于是大声嚷嚷叫喊着自己没有错,结果被如狼似虎的士兵三下两下扒掉衣服,当众狠狠抽了一顿鞭子,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脸色铁青的守义当众宣布:所有违规者在队伍中的排序都将延后,等到所有人领取完食物,才能轮到他们。
“治盛世,用重典”,这是在磐石城民政官员集训课上,天浩对所有受训者说过的话,守义将这几个字当做烙印永远刻在脑海深处。
他带来了五百名士兵。
虽是同族,这些来自磐石城的战士无论任何方面均远远超过枯藤寨守卫。他们身材高大,结实发达的肌肉诠释了什么叫做充足营养与高强度训练的完美结合;里面穿着细软舒适的棉布内衣,每个人都有一件棉袄夹衫,灰白的布料染成绿色,衣袖和裤管侧面还缝着黑色与红色条纹……这一切在枯藤寨的人看来实在很奢侈,同时也眼红心热。人们纷纷在暗地里议论,最后得出共同结论,就算是头领祖辉家里恐怕也拿不出如此奢华的一套衣裳。
均质钢的锻造技法天浩已经交给大国师,目前却只是在牛族主要城市进行量产。枯藤寨村民对磐石城士兵身上的盔甲感到羡慕,更对每个士兵都配备了小型手弩感到惊奇,配合长刀与战斧,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令人为之一振,仿佛冰寒刺骨的强劲气流,释放出狂暴的姿态,迅速清扫着笼罩在枯藤寨上空的淤腐气息。
粗面、冻鱼、盐……枯藤寨村民眼里流露出极度渴求,他们带着狂喜和震惊排队领取,喜笑颜开,低声交谈着很快就到手的美食。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再没有什么比一锅热乎乎肉汤都能让人产生幸福与舒适感的东西了。
“所有人必须按照顺序排队领取,不得以任何借口插队。违令者,杀!”
“不得随地大小便。违令者,十鞭!”
“不准高声喧哗故意扰乱秩序,违令者,十鞭!”
守义带来了新的村寨管理规定,其实就是升级版的雷牛部法律。具体条款当然没有这么严苛,然而他初来乍到,对枯藤寨各方面事务并不了解。他需要借助分配口粮这件事树立威信,需要得到大多数村民的支持。守义牢记着天浩的叮嘱————只要你的所作所为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要求,你就能得到压倒性的支持。
至于其他持反对意见的少数人,该关就关,该杀就杀。整顿治理就是如此冷酷,没有宽容,没有怜悯,更没有所谓的各让一步,双方共存。
守义微笑着把一条冻鱼递到站在面前的老妇手里,顺手从旁边桌子上抓起一把散碎糖块(方块状的红糖)递给站在她身边的孩子。满面感激的老妇连忙拉着孩子跪下,不顾阻拦,执意磕了几个头,这才抖索着手脚站起,千恩万谢,转身离去。
一个蓬头垢面,之前因为站在队伍里小便,被狠狠抽了几鞭,当众受罚的男人走上来,他面带恐惧,畏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低着头,不敢与守义直视。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很受拘束,有种忍不住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守义用平和的目光注视对方,他接过男人在犹豫中递过来的兽皮口袋,装进足量的粗面,拿起一条冻鱼,然后用黑色陶碗从大布袋里舀出盐,手掌沿着碗口轻轻划过,将装平的盐碗倾倒在男人拿出的另一个兽皮袋里。
“这是你的。”守义说话的音量不大,听不出责备或命令的意思,略微有些温和,似乎已经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男人眼里露出欢悦的喜色,他有些不敢相信,感觉摆在面前这些食物不怎么真实。
犯了错就要受罚,最轻的惩罚通常是剥夺当天应得的口粮。鞭刑过后,他心灰意冷,觉得今天的口粮与自己无缘,可是看看一个个领到东西的人们欢天喜地从发放点走来,又实在觉得不甘心。报复是不可能的,那些来自磐石城的士兵一个个牛高马大,一看就是平时吃的很好。在这个肥胖代表着权力与威严的野蛮社会,脂肪象征着财富,肌肉意味着力量。
抱着隐隐的期待和侥幸心理,男人依序排进了队伍。彼此都是一个寨子里的熟人,谈不上什么插队,还是原来的位置。
他几乎是扑上去,张开双臂,带着说不出的狂喜,将所有东西紧紧拢在怀里。左脸紧贴着装面的口袋,闻到极其舒服,令人满足的粗面香气,右脸触到冰冷的冻鱼,却不觉得冷,甚至忍不住有种张嘴直接啃咬的冲动。
就在男人抱着这堆食物乐呵呵转身离开,走出去大约一百多米,守义从后面追上来,将他叫住。
抓住他的左手腕,将一小把糖块塞进对方的手。
守义的双眼明亮,严肃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温和:“记住,以后一定要守规矩。”
说完,他转身离开。
男人呆呆站在原地,久久望着代理头领的背影。
感动和愧疚同时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这一刻,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清晨,伴随着刺耳的哨声,整个枯藤寨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清理。
所有人负责各自房屋的内部打扫,公共区域由男人们负责,人口多的每家出一个。粪便、弃物、肮脏的雪堆……忙忙碌碌一直干到下午,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他们忽然发现眼前豁然开朗,看着整洁干净的村寨,心情有变得舒爽起来。
按照守义的命令,枯藤寨的人们纷纷动员起来。他抽调两百名壮劳力清理村寨周边,按照天浩在图纸上划定的路线,开始修建通往磐石城的路基。这是一项长期且艰难的工程,以天浩要求的标准,预期三年内可以完工。
一部分男人安排前往北面的山中挖掘泥炭。很多地方都能找到这种东西,枯藤寨北面的泥炭矿脉很多年前就已经探明。与磐石城附近的炭场不同,这处矿脉泥炭埋藏位置较深,采掘不易,相比之下,直接砍伐树木作为燃料要方便得多。久而久之,也就被枯藤寨的人舍弃不用。
大块的泥炭和散碎炭粉都被运回寨子,来自磐石城的教导者很快让枯藤寨村民知道了什么叫做变废为宝。蜂窝煤的制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的确很不错,比木柴管用多了。
寨子外围山岭上,开始建造三座大型塔楼。这里属于牛族领地后方,一般情况下,不会受到来自南面其它部族的攻击。可即便是最有经验的将军也无法保证枯藤寨永远安全,虽不至于像磐石城那样大量堆积工事塔楼,对整座城市进行全面武装,普通程度的警戒和武备却必不可少。守义带来了天浩亲自设计的塔楼图纸,这些建筑最迟将在明年春天完工,平时用于监视和观察,除了防备突然出现的袭击者,还可以对付成群结队的野兽。
最重要的工程核心,是修建一条通往大陆北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