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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三节 赤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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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沙齿恶狠狠地发出咆哮:“磐石城……他们这是想找死吗?”

  “殿下,我们必须反击。”枯齿提醒他。

  沙齿稍稍收起心中愤怒,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军队集结的怎么样了?”

  “这正是我要向您报告的另一件事。”枯齿双眉一皱,神情变得凝重:“从上周开始,狂牙城陆续接纳了大量来自周边村寨的难民。新通寨、宁官寨、布素寨、宇寨……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寨子,难民总数超过八千。”

  沙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

  “是啊!”枯齿叹了口气:“其中,新通寨和宁官寨是大寨,其余的村寨规模小,人也少。他们都遭到牛族人进攻,寨子被攻破,很多人被掳走,他们算是幸运的,趁乱逃出来,好不容易来到狂牙城……现在城里的房子基本上已经住满,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

  “你指的是粮食?”沙齿问。

  枯齿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城里原有的居民在两万七千左右,每年的存粮都是按照三万人进行储备。正常情况下,有四个月的供应期,冬天的供应量还会略有减少。考虑到各个村寨每年上缴的固定份额,再加上他们从不同地方运过来需要时间,仓库里的粮食一进一出,基本上可以保持平衡,也不会闹出饥荒。可是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难民,问题就变得麻烦。”

  沙齿侧身坐在椅子上,右手握成拳头支撑着下巴,凝神苦思:“按照目前发放的配额,城里的粮食还能维持多久?”

  “两个半月,最多不超过三个月。”这是枯齿早已统计过的数字:“现在是战争时期,战士们必须吃饱。他们一个人的口粮相当于平时两个女人的消耗量。”

  “用不了两个月那么久,一个月就够了。”被激怒的沙齿面露凶狠:“传本王的命令,一周之内完成族总动员,各村寨的常备兵必须在规定时间抵达狂牙城。磐石城有三万人,本王就派出三万大军,将他们一举扫平!”

  以狂牙部的实力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其中不可避免要加入相当一部分豕人女子。

  枯齿历来都是主战派,但他与年轻易冲动的狂牙之王不同,遇事更加沉稳,也更加谨慎:“殿下,我担心粮食供应不足,可能会出现问题。能否向其它部族求取帮助?另外,能不能得到陛下的支援?”

  愤怒的表情凝固在沙齿脸上。他叹了口气:“很难……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与其它部落的关系不是很好。我的王位来自父王封晋,而不是继承。当初为了得到这块封地,父王从其它部落强行分出总人口七万人的村寨,又提供了一大批粮食供我建城。说句不好听的,那次已经把族里的所有部落都得罪了。虽然我是王子,却没人买我的账。这么多年,要不是父王在上面压着,他们根本不会认我这个狂牙之王。”

  “但是这次情况不同。”枯齿耐心地劝道:“牛族人来势汹汹,他们的胃口很大,如果我们撑不下去,紧接着就会轮到其它部落。”

  沙齿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枯齿,摇头苦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有眼光。”

  “那陛下呢?”枯齿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您毕竟是他的长子。”

  沙齿低头注视着脚下的地板,很是烦躁:“父王病得很重,獠牙城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我离开的时候,獠牙城已经面戒严了……阿枯,这些事情我也就是对你说说,你自己知道就行。”

  枯齿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凉意,他仍不肯放弃自己的坚持,于是试探道:“那王后……”

  沙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的问话:“别想了,没有用的。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没人会帮我们。”

  枯齿沉默了几秒钟,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我明白了。我现在就派出信使,向所有村寨发布命令。”

  沙齿点点头:“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母亲的愤怒面孔仿佛还在眼前晃荡。

  得知领地被攻击的消息是如此可怕,神经紧绷的大脑自那时候起就片刻不得休息。

  人口损失,村寨被毁,没有一个能让自己心情舒缓的好消息。

  从獠牙城一路往回赶,体力消耗极大。

  从枯齿这里听到的报告仍无法让自己轻松,局势比任何时候都紧张难控。

  沙齿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疲惫。

  他需要休息,至少得好好睡一觉。

  夜幕下的狂牙城,大部分笼罩在黑暗之中。

  这是个夜间缺少光亮的时代。只有大人物才用得起油灯,等级较低的官员均与这种奢侈品无缘。夜晚光线来源大多是火堆,或者火把。北方蛮族对多脂松木有着特殊情结,就是因为这种乔木的躯干很耐烧,是制作火把的最佳材料。

  狂牙城的大门紧闭,这里毕竟是城市,城主也不是小型村寨头领那种毫无眼光的穷逼。当初建城的时候,沙齿就花了大价钱从牛族买铁,严严实实包住了所有城门,尺度惊人的门栓也是钢打造。比起其它豕族人的城市,算是有着较强的防御能力。

  前夜、半夜、深夜、凌晨……东面山梁上升起第一抹阳光的时候,值守了一整夜的卫兵纷纷打着呵欠,熄灭身边的火把,揉着惺忪的眼睛,拖着沉重的脚步,准备换岗。

  城外是一片丘陵,对食物有着强烈的豕族人对大自然疯狂索取,疯狂破坏着植被。那里早已是黄土朝天,虽是夏季也很难长出野草。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在遇到外敌入侵的时候,整个城市正面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障碍。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足够的障碍物,藏不住人。

  大队士兵从城墙上走下,来到位于墙基后侧的休息区。

  几口大锅里烧着开水,可以看到里面炖着几根不多的骨头。刮得很干净,看不见一丝肉。天知道这些骨头究竟来自什么动物,豕人也很少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只关心骨头够不够新鲜?汤里有没有油?

  在这里休息的士兵有三百多人,他们对汤锅里的这些骨头形状很熟悉。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意味着,士兵们已经很多次见过这些骨头,甚至有人趁着厨子不注意,飞快捞起来吮上几口骨髓。

  操持大锅大灶的厨子几乎都没有良知。他们喜欢克扣,还喜欢缩减分量。若是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回答起来也顺理成章,爽快利索没有丝毫迟滞。

  “上面交代我就这样做饭。有意见你找当官的说去,跟我说没用。”

  “拨下来的粮食就这么点儿,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吃山珍海味,可只有草根树皮我能怎么办?要不咱俩换换,你来当厨子,你做给我吃?”

  “吃不饱也办法,年轻人你就认命吧!下辈子投个好胎,生下来就是王子,以后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高兴的嚷嚷着发泄几句,满足于现实的就蹲在墙角看着某处发呆。墙根底下站着一大溜面对墙壁的粗汉,他们脱掉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对着城墙撒尿,肆无忌惮谈论着女人,以及自己身体的特殊部位。打闹是士兵之间的家常便饭,身体瘦弱的那个总会成为被欺负对象,时不时挨上几下,被冠以各种侮辱性的外号,还得负责各种不属于自己的重体力活。

  混乱又肮脏的画面,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骨头汤熬好了。

  浑浊的颜色让人看了就没有食欲,不过今天还算好,汤里浮泛着很多菜叶,还有一些块状的植物根茎。看着厨子拿出一袋盐,在汤里撒了一把,士兵们立刻笑着围过来,拥挤着争夺首先领取食物的资格。

  盐巴是好东西,而且很贵。狂牙城离海很远,盐巴比粮贵。

  这里是守城士兵的早餐区,吃完以后换班。

  赤鼻是城卫军小队长,同时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他有着豕族人特有的粗厚皮肤,粗壮的腿脚。按照豕人的观点,赤鼻无疑是个美男子,然而破烂的鼻子破坏了这种野性美。

  他只有右边的鼻翼,左边的从幼年时代就被割掉,露出一个很大的洞。

  父亲是豕神的崇拜者,他毕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行巫者。很遗憾,他没有领悟文字与神灵沟通的能力,注定了只能是个普通人。

  他是那么的执着,自己无法实现的心愿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在儿子身上实现。

  那年赤鼻两岁。

  父亲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听到神灵在说话。

  “你儿子只能有半个鼻子,否则他永远跟你一样,无法成为一名伟大的巫师。”

  父亲发誓这是神灵在梦中的原话。醒来后,他拔出刀,割掉了儿子的半个鼻子。这种疯狂的行为非但没有引起恐慌,反而得到了左邻右舍所有人一致认同。

  对神灵就该绝对服从,哪怕神灵说你是一个女人,也必须老老实实切掉你不该有的东西,穿上裙子,忘掉父母给予你的性别,老老实实以女性身份过完下半生。

  父亲第二年被雇佣出征,战死了。

  母亲被另一个强壮的男人带走,一直没有回来。

  没人喜欢丑陋的赤鼻,他从小在贫民窟里厮混,性子很野,打架总是冲在前面,悍不畏死。拳头大是在豕人社会生存的基础条件,他凭着野蛮与凶悍抢来食物,就这样成年,通过军队考核,成为一名战士,再加上平时在士兵中颇有威严,被任命为十人首。

  赤鼻这辈子只对三件事情感兴趣:食物、女人、强大的对手。

  早餐的分量不多,每人一碗汤,一块杂合面饼。饼面积约有成年豕人的脸那么大,二指厚,吃饱是不可能的,足可以顶到中午吃第二顿。

  赤鼻端着大碗,手指中间夹着面饼,蹲在通往城墙的台阶上唏哩呼噜大口吃着。今天汤里的内容物比平时多,是一种在夏季生长的植物块茎,味道有些微苦,却富含淀粉,吃起来很像文明时代的野芋。

  对狂牙城的城卫军士兵来说,每次吃饭都相当于一场战争。人人都想多吃,“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这句话很适合用来形容他们。打架斗殴也很常见,输了的人被迫交出食物,饿着肚子等到下一顿再多约帮手抢回来……类似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上面的千人首也无可奈何,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索性就任由这样,也省得搭理。

  没人敢惹赤鼻,这家伙打起架来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下手极重,打碎了好几个人的骨头,从那以后,再没人打过他的主意。

  碗里的菜汤很快见底,赤鼻把最后一点面饼塞进嘴里,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慢慢咀嚼。他觉得食物有一种特殊魔力,能让自己感觉还活着,距离苍老和死亡很远。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块饼。

  赤鼻抬起头,沿着手臂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身材与自己相仿,腰间裹着围裙的男人。

  “没吃饱吧!拿着,再给你一块。”他的笑容很阳光,弯曲的獠牙很漂亮。

  赤鼻接过那块饼,张开大嘴狠狠咬了一口,用这种近乎不讲理的方式确定对饼子的占有权后,这才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对方:“你是谁?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厨子。”系着围裙的壮汉咧嘴笑道“我叫碎齿。”

  “干嘛给我这块饼?”赤鼻从对方身上没有感受到恶意,这让他轻松了很多,也没有刚才那么警惕。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碎齿在围裙上不停地擦着手,笑容很温和:“他跟你一样,吃东西的速度总是很快,经常被噎着。”

  杂合面饼子以惊人的速度在赤鼻嘴里消失,他含含糊糊地点头应道:“……谢谢,我欠你个人情。”

  碎齿的笑脸在赤鼻眼中开始变得模糊。

  他随即听到碎齿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吃饱就好好睡一觉,这对你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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