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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三节 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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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样说,宗光也许半信半疑。可所有人都这样,就由不得他不信。

  中午,地面上的人吹哨子发信号,井下所有人沿着坡道顺序爬上去吃饭。

  每个人都要去河边洗手,顺便擦脸,然后挨个来到管事面前接受检查,确定手上没有污垢,才能排队领取食物。

  干净的藤筐里装满了馒头,有拳头那么大。负责发放食物的妇人穿得很干净,系着白色围裙,带着口罩,她们把一个个馒头掰开,塞进一块块煎鱼和肉片,还有炒熟的蔬菜,外加一碗表面漂着厚厚油层的鱼汤,装在陶碗里,一份份递过来。

  馒头吃了不够可以再要,鱼汤也管够。前提是不能浪费,拿多少都必须吃完,如果发现有人偷偷扔掉或者剩下,就必须接受严厉的惩罚。

  宗光大口咬着夹菜的馒头,他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饥饿。其实这份饭菜多肉少,约为二比一,但肉块很大,分量十足。

  整个下午他都在拼命,手掌磨起一个个水泡,尽管如此,还是没能挖够预定的数字,只有六十六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地面的管事再次吹响哨子,让所有人收工。

  宗光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感觉快要累死了,根本顾不上床榻的柔软与舒适程度,除了好好睡一觉,麻木的大脑没有任何想法。

  两名侍卫拖着他来到隔壁,强行脱掉衣服,抬进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

  天浩走进来,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宗光疲惫又舒服,哼哼唧唧虚弱地应道:“……我快累死了。”

  “再累也得吃饭。”天浩并不打算就这样让宗光休息:“洗快点儿。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转转。”

  泡在水里,宗光发出绝望的哀嚎。

  热水澡有助于恢复精力。

  晚饭很简单,数量也少。天浩解释:没有挖够定额的泥炭,只能吃到这些。

  没有吃饱的宗光依依不舍放下空碗,跟着天浩离开房间,在一群手持火把的卫兵簇拥下,穿过大街,来到位于城市东面的工棚。

  这是一座半露天的建筑,四周点起好几个火堆,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明。

  多达数百的女人在工棚里忙碌着:白天挖出的泥炭在这里集中,她们用水将一种粘稠的胶泥稀释,像和面那样与泥炭混合搅拌。

  这项工作是在一个边长三十米的方形地框里完成。湿漉漉的泥炭被她们用金属盖板用力碾实,用一个半径二十厘米的钢制圆形筒状模具压成扁圆,再用一个形状奇特,焊着六根粗大钢棒的平面把手用力按压,拔起来的时候,扁圆的泥炭块规则又完整,中间均匀分布着六个孔洞。

  宗光觉得很好奇,看着整整齐齐叠摞如小山的泥炭块,他不解地问:“泥炭直接放在火里烧不就行了吗?何必这么麻烦?”

  “大块的泥炭不好烧,这是物体结构与形状带来的问题。”天浩弯下腰,信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眼睛里透出超越这个时代的微笑:“烧火做饭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事情。平时我们引火大多是用干草和枯树叶,因为它们很薄,一点就着。在它们燃烧的基础上添加细树枝和松明,然后在逐步添加大块的木柴或泥炭。”

  宗光点点头,他知道这是蛮族人平时生火的正常程序。可是听天浩说了这么多,感觉与眼前这些打孔的泥炭毫无关联。

  “树枝为什么好烧?因为它们体量不大,有足够的空间让火焰钻进来。大块的木柴和泥炭则不同。你想想,那么大的一块放进去,刚生起来的火一下子就被压灭了。”天浩没有提及空气,这对没有科学概念的野蛮人来说根本无法理解。他只能从体积方面进行解释,显得通俗易懂。

  宗光思考了很久,恍然地扬起眉头:“就像一间只能住两个人的屋子,偏偏要挤进去六个人。”

  天浩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只有明白问题根源才会想到去解决。至于其中真正的原因,需要更多好奇者朝着这个方向进行探索。科学就是这样产生,有强烈的好奇心,有着浓厚的兴趣,才会产生揭开秘密的。

  自己找到答案的感觉非常好,兴奋在宗光的身体里涌动,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女人,他眼睛里再次产生了新的疑问。

  “为什么在这里干活的都是女人?”

  “问得好!这说明你真正用脑子思考,而不是随便看看就过。”天浩赞许地回答:“无论村寨还是城市,都不可避免存在着人口结构的问题。男女比例,老人和孩子,健康的人与病患……如果把最强壮的成年男子劳动力标准定为一百,女人就是七十,老人酌情减半,约为六十至五十,孩子最少。”

  “我明白了。”宗光觉得眼前豁然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他惊喜地叫起来:“让劳动力标准一百的男人下矿井挖泥炭,因为他们最强壮?”

  天浩点点头:“女人负责对泥炭进行加工处理,劳动量没那么大,她们完可以胜任。你今天跟着黑齿下井挖矿,很清楚具体的劳动强度,干了一整天活儿的男人需要休息,男女混合搭配,这是一个正常循环的工作流程。”

  停顿了一下,天浩继续道:“磐石城没有闲人,我这儿不养懒汉。十人首是最基层的监管,每个人必须按照当天的工作量领取食物。工人与农民的划分很明显,如果选择得到耕地,就必须在收获季节足额上缴。如果是工人,不好好劳动同样混不下去。总之一句话,磐石城有很多工作岗位,只缺人。”

  宗光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阿浩,如果负责监管的十人首欺上瞒下……那怎么办?”

  “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天浩的声音很平静,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磐石城实行连坐制,一个人出问题,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一起受罚。轻则每人二十鞭,重则家一起死,分尸,脑袋砍下来做成骨碗。不怕死的家伙都可以试试,反正人头只有一颗,砍掉就没了。”

  宗光心中一片凛然,却对天浩的做法赞叹不已这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

  “老人和孩子劳动标准低,他们能做什么?”这是宗光的新问题。

  “很多。”天浩深黑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你今天跟着黑齿下矿井,身上穿的衣服,还有装泥炭的背篓,都是出自老人和孩子之手。裁剪缝纫,采集麻藤搓绳子编织各种工具,这些事情坐在家里就能完成。不要说是老人和孩子,就算是病人、残疾人,同样可以做。”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宗光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真正明白天浩之前所说“磐石城没有懒鬼”这句话的含义。

  “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年轻的宗光在天浩面前不懂得遮掩,很多想法透过表情就能看穿。天浩淡淡地笑了:“这与残酷无关,更不是毫无怜悯的暴行。其实统治一座城市,乃至一个族群,并不是如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只要满足民众的要求,他们就会拥护你,在公开场合欢呼你的名字,向你抛洒鲜花,无论任何时候都以你为荣。”

  “满足他们?”宗光感觉自己抓住了问题核心:“让他们吃饱?让他们有衣服穿?”

  天浩摇摇头:“没那么简单,这只是最基础的统治等级。你得明白,人类内心深处的永远不会满足。饥饿的时候想要吃饱,吃饱了以后想要吃好,有了丰美的食物就会追求味觉方面的极致,想要品尝世界上最珍稀的东西,无论这样做是否会引发一连串的灾难与问题都漠不关心,纯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和好奇心。衣服也是同样的道理。最初采摘树叶穿在身上是为了遮羞,猎杀野兽剥皮做成袍子是为了度过冬天。当所有人都穿着麻布衣服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但只要有一个人穿上透气柔软的棉布衣裳,其他人都觉得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奢侈行为。按照这个顺序发展下去,我觉得未来的某个时候完有可能会出现极其可怕极端的变化,比如从某个活人身上剥下皮肤,做成衣服,会成为很多人疯狂追逐的时尚。”

  “这实在太可怕了。”宗光听得眼角一阵抽搐:“必须压制他们的,只要达到最低程度就行。”

  “如果你真这样做,就会发现那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天浩发出长长的叹息:“来自民众要求改变的呼声不可能被永远压制。大量的既得利益者在其中成为主导,他们会从方方面面强迫你改变想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个过程悄无声息,甚至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等到你反应过来,无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无论族长还是国王,一味的强硬统治只会让自己更早出局,必须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妥协,否则反对者群体扩大,综合力量超过由你掌控的军队,那些叫嚣着“自由”口号的傻瓜和疯子会把你赶下台,甚至砍掉你的脑袋,做成敬奉在新王面前的骨碗。”

  宗光听得心惊肉跳:“真会出现这么可怕的事?”

  天浩意味深长地微微点头:“他们认为你阻碍了寻求自由和光明的道路,认为你是扼杀一切的残暴魔王。在冲动与愤怒面前,他们会选择性忘记是你驱散了饥饿,是你让他们有衣服穿,没有在冬天活活冻死。呵呵……很好笑不是吗?没人会记住你的善良与慈悲,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冷酷且残暴的族群之王。就因为你拒绝某些不适合多数人的条令实施,就因为你让一些颇有实力但数量绝对不占优势的家伙遭受损失,所以他们觉得你不配屁股下面的王座,必须把你弄死,手段温和地点儿的会选择把你搞下去,换上一个又听话又容易被控制的傀儡。”

  恐惧与震撼在宗光眼睛里流动,他下意识用双手拢紧身上的衣服,寒冷来自于内心,仿佛冬神在那里寄生,占据了一切,拼命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可怕寒意。

  “阿浩……这些事情,你都经历过?”思考片刻,宗光试探着问。

  周围是天浩绝对可信的心腹,平淡的笑意在他脸上漾开,英俊的面孔在远处火光映照下微微发亮,就像正从黑暗深处不断扩大面积的曙光:“我见证了一切,亲历了一切。正因为愤怒和不满,我才机缘巧合成为了磐石寨的头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专属于我这个群体所有拥护者的意志。”

  宗光神情顿时变得紧张,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这是你的秘密?”

  火光照亮了宗光的脸,有焦急和紧迫,也有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在诸多成分糅合之下,显出清晰的认同与崇拜,它们被强大的亲近力囊括在一起,以复杂多变的形式成为他此刻的表情。

  “你很像过去的我。”抬起手,用力按住宗光的左肩,天浩感慨地说:“烙印的时候怕疼,性格看似懦弱,关键时候却会显出坚强的一面。会屈从于父亲的命令,那是因为身为儿子的职责,哪怕心里对此并不认同。努力想要在某些方面做得更好,以证明自己不是别人印象中的废物。想要得到认同,却在面对实际困难的时候感到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做。”

  宗光脸上一片涨红。他好几次低下头,又颇为不甘地重新抬起。目光深处夹杂着感激、惊讶、疑惑、释然,更有着大家都是同类的温暖与亲近,毫无保留自然流露的善良与率真。

  “在黑角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家人。”天浩认真且温和地说:“我一直把你当做兄弟……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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