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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四节 银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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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齿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他粗暴、野蛮、愚昧,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杀人。他当众砍下银齿母亲的人头,做成了骨碗。据说这是神灵在梦中给他的启示:年幼的孩子必须用这只骨碗喝水、吃饭。只有这样,才能健康平安的长大。

  钢牙城的很多百姓同样不喜欢这位族长。

  他冷酷、残暴、嗜杀,最大限度压榨族员的生活物资,用于供养对他忠心耿耿的亲卫部队。那是铁齿掌控权力的基础,如有任何人反对,如狼似虎的亲卫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但他毕竟是一位父亲。之所以取“银齿”这个名字,是希望幼子未来成为比自己更高贵的人。

未来呵呵  年幼的孩子眼里掠过一丝抹忧郁。

  窗外,近处的风景看不到一点绿色。

  银齿曾经去过远处游玩。那是多年前的夏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令人欢悦的颜色。树是绿的,草是绿的,潮湿的空气在林间制造出特殊环境,生养出同样染上绿色的苔藓。那种清爽和温润无法用语言形容,甚至就连吸入肺部的空气也是一片绿意。

  在豕人看来,绿色就意味着食物,可以吃。

  银齿闭上眼睛,慢慢地笑了。

  只要这样做,就能在记忆深处找回快乐。

  他双手发力撑住窗台,爬了上去。

  这里是城主府最高的一座楼,房间位置距离地面至少有六十米。他坐在窗台外侧,双脚在空中晃晃悠悠,湿冷的风迎面刮来,银齿不得不把脸偏过去,只有这样才能睁开眼睛。

  身后,正对房门外侧的走廊上传来急促脚步声。银齿很熟悉那种节奏,他知道来人是身边的侍卫,也是父亲留给自己,最值得信赖的心腹。

  “嘭!”

  房门从外面被用力撞开,身上衣服被鲜血染红了大部分的侍卫猛冲进来。他手里握着已经缺刃的刀,脸上有好几道皮肤外翻的伤口,估计是刀剑划伤,也可能是羽箭飞掠造成。他左手捂住正在流血的侧腹,大口喘息着,发出狰狞又坚定的狂吼。

  “少主,快走吧!我们已经守不住了。”

  一周前,牛族人就开始围城。

  那是一支结构成分很怪异的军队,牛族和豕族各占一半,银齿听说过领军将领的名字他叫做曲齿。

  曲齿没有直接下令攻城,而是在城外架起一口口大锅,烧水煮肉。

  没有杀人,食材有鱼和鹿两种。他们没有遮掩,当着站在城墙上的人宰杀活鹿,将一条条鱼剁成大块,浓郁的肉汤和鱼汤香气四溢,吸引着饥饿的守卫者。

  铁齿带走了钢牙城里的大部分粮食,他没能活着回来。尽管城里的豕族人非常节省,却毕竟是坐吃山空,剩下那点余粮根本熬不过春荒。

  有人想逃出去,却被忠心于城主的侍卫杀了。

  只不过,在强烈饥饿的驱动下,哪怕再残酷的杀戮也无法阻挡大规模群众自发行为。

  钢牙城开始了内乱。

  侍卫毕竟是少数,他们手中的一口刀只能砍杀一个人,却要同时面对几十,甚至超过上百的武器。接连被豕人平民打死了好几十个,侍卫们也纷纷退却,拼死扼守城主府这块最后的阵地。

  城外的牛族大军杀了进来。

  年幼的银齿坐在窗台上,可以看到脚下全是人,密集如蚁,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侍卫被他们围着,就像在狂暴海潮中无助游荡的小船,顷刻之间被彻底吞没。

  喊杀声震天。

  “冲进去,杀光他们。”

  “别让铁齿的儿子跑了!”

  “抓住那个小崽子。牛族人说了,他至少值五百公斤粮食。”

  “妈痹的,谁也不准跟老子抢他的人头,否则别怪我手里的刀子不长眼睛。”

  银齿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惨笑。

  他知道父亲不得民心,却没有想到城里百姓对他的恨意却如此强烈。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为了供养人数多达上千的亲卫队,不计其数的平民口粮被抢走,他们的家人被活活饿死,能咬紧牙关活着撑到现在自然是恨意滔天。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银齿在自言自语,白净的脸上显出单纯。他的獠牙很小,从嘴唇外凸的部分只有几毫米,洁白又晶莹,反射出一层来自侍卫身上的淡淡血光。

  侍卫再次发出痛苦又紧张的悲鸣:“少主,快走啊!”

  银齿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人他很熟悉,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是父亲指定的贴身护卫,为人很老实,性格也不错,经常把自己高高举起,分开双腿骑在脖子上面。很多时候,银齿都觉得他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至于母亲父亲死讯传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很多贵重物品。

  “谢谢!”银齿平静地笑了一下。

  侍卫完全不明白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

  他随即听见银齿说出另一句话。

  “是你让我感觉不那么孤独谢谢,好好活着,不要死。”

  年幼的孩子双手一撑,跳了下去。

  身后,目眦欲裂的侍卫爆发出痛苦绝望的尖叫:“不”

  瘦小的身体在空中旋转,眩晕和失重笼罩着银齿,眼前所有景物以极快的速度飞闪,他却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仿佛过了一辈子。

  重重摔在建筑底层的屋檐上,银齿觉得一片麻木,鲜血从体内倒涌着冲进口腔,嘴唇不由自主张开,在灰蒙蒙的的湿冷空气中喷洒出漫天血雾。

  大街上纷乱的人们抬起头,看到一个从天而降的黑影。屋檐的缓冲没能帮到银齿,第一次碰撞对身体产生了致命伤害。他的脊柱断裂,震碎的肝脏表面全是裂纹,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泡没人看到这些惨烈的现象,人类的眼睛没有进化出透视能力,他们只看到一个孩子从高塔上掉下来,摔在地上,身体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在濒死的边缘剧烈抽搐。

  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银齿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

  它被漂亮的红色笼罩,不是自己记忆深处那种生机勃勃的绿。

  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

  乱哄哄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坠落所震慑,无数双眼睛聚集在这具尸体上。惊讶、恐惧、愤怒、怜悯无论怀有任何想法,这一刻彻底变得沉默。

  很快,他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孩子是谁?他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

  “楼上好像是城主府!”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他是铁齿的儿子!”

  死者身份的确认立刻引起新一轮疯狂。

  “谁也不准抢,他是我的。”

  “他已经死了。”

  “我要他的脑袋,那可是五百公斤粮食!”

  “谁抢老子就宰了他滚这颗人头老子要定了!”

  幼小的尸体被割裂,从大块变成小块,面目全非。

  这是个残酷又真实的世界。

  钢牙城的陷落,标志着这个部族彻底灭亡。

  对周边其它村寨的进攻同时进行。天狂、旭坤、曲齿、永钢、碎齿、长风、木拓每人各带一队,遵照天浩的命令,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扫平了整个钢牙部。

  战争必须伴随着死亡,有反抗就有杀戮,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高挂在木杆顶端,用残忍与冷酷迫使活着的人投降。

  所有俘虏都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也不能少。烧掉他们的房子,搬空仓库里所剩无几的存粮,除了老老实实服从命令,被胜利者像牲口一样押回磐石城,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抗议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他们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自己。

  但他们很清楚,从此以后,自己就不再是豕族人,而是牛族的一员。

  磐石寨的总人口突破了四万。

  曲齿从钢牙城搜出一百多公斤黄金,还有四倍于这个重量的白银。

  铁齿毕竟是一族之王,整个家族经营数百年,多少能积累下一些财富。

  银齿的死亡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区区一个孩子,死了就死了,其实就算侥幸活下来,天浩也不会放过他。

  怜悯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廉价品,养大仇人的孩子,只会给自己培养一个新的仇人。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

  即将到来的春天,孕育着无穷无尽的希望。

  新的耕种季节开始了。

  磐石城周边的适耕土地已经分配完毕,人们在黑色的土地上挥洒汗水,肥料随着翻起的土壤混合,播撒种子的动作轻柔又缓慢,无数欢声笑语随风飞扬。

  按照天浩的请求,国师从黑角城派来了五位祭司。连同之前派来的四个,加上巫行,磐石城总共有十名祭司。

  盛大的春祭开始了。

  以前的同类祭祀都是由巫行主持,现在还是他占主导位置。区别在于有了多位祭司的辅助,这次春祭规模更大,是磐石城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典。

  二十头最肥壮的雄性巨角鹿被挑选出来,在神圣的高台上当众宰杀。两百名精壮的汉子浑身,祭司用鹿血在他们身上画出复杂的线条与图案。他们的脸色又黑又红,胸前各自挎着一面鼓,双手在鼓面上用力拍打,随着节奏起舞。

  在这里,没有婀娜娇柔的舞姿,只有专属于男人的雄健,他们用野蛮与震天狂吼向神灵表示尊敬,举起带血的鹿头,奋力捧向蔚蓝色天空。

  以前孚松担任寨子头领的时候,用活人祭祀。

  天浩禁止了这种野蛮的做法。

  男人们把一个个鹿头堆起来,巨大的鹿角枝枝丫丫,形成一座诡异的小山。

  天浩跪在这堆专属于神灵的祭品前,神情庄重。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这该死的仪式,感觉就像一群人在胡闹,总是让他联想起文明时代无聊国人叫嚣着庆祝的“圣诞节狂欢”。那是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广场上,手里挥舞着雪花喷罐,无论是谁都要冲上去喷一下,看着别人满头满身都是擦不掉的白腻泡沫,纷纷发出得意满足的傻笑。

  他暗自腹诽:与其崇拜神灵,不如崇拜我。至少老子有办法让你们吃饱,否则你们哪有力气在这里又跳又唱,乱整胡闹,瞎叽霸搞?

  老祭司巫行脸上用鹿血抹着诡异的图案,他迈着方正的步伐,缓缓走到天浩面前,不苟言笑,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伟大的神灵接受了祭品。现在,说出你要祈求的愿望吧!”

  我想离开这个可怕的野蛮人世界,回归文明。

  我想要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自从来到这可怕的时代,我没玩过一局刀塔,连王者农药什么样都快忘了。

  我想要一包香烟。尼古丁虽然有毒,我却无法忘记那股牢牢刻在鼻腔深处的气味。

  我想要一个美味的蛋卷冰激凌,那玩意儿是我在炎热夏天的最爱。

  愿望太多了,可全都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不敢说,也不可能做,更不可能实现。

  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天浩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认真又严肃。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大声宣布:“我,牛天浩,磐石城第一代城主,向伟大的春神祈求雨水,保佑这里的每一块土地都能丰收。”

  所有祭司面对祭品跪了下去。他们前所未有的庄重,从眼眸深处释放出的虔诚与狂热如有实质。跪拜是如此整齐,仿佛提前演练过无数遍,强大的感染力如病毒般迅速传播,每个人都成为可怕的感染体。他们像了疯了一样张口呼喊,跟随着平台上老祭司的节奏。尽管距离太远,范围太广,除了近处的平民,其它大部分人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并不妨碍他们用自己独特的理解,从千万张嘴里同时呼喊出祈求神灵的祷告。

  “神灵已经听到了我们的祈求,已经接受了祭品!”

  老祭司从未像现在这样满足。几百人的小寨子与数万人的城市区别是如此之大,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在跳跃,与神灵沟通的触感是如此清晰,冥冥中的力量正在指引自己,就像事实摆在面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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