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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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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起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袍,也许倒合适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点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账单来。他们付了账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情调——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做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怪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瓣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也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上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阑干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下滑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行驶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荑妮说了几句话,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的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阑干,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哧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掌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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