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羊皮纸被铺设到了桌面上。
男人单手拿起了一支摆放在长桌靠外一侧的鹅毛笔,将其置入了早已打开了的墨水瓶中微微蘸湿,然后一边咬着自己左手拇指的指甲盖,一边用一个略微有些焦躁的笔触在羊皮纸的上方沙沙地书写了起来。
他的上身披着一件整体有些偏绿的墨色斗篷,斗篷本身并不是特别的宽大,露出下面那套用上好昵子所编织出来的连身晚礼服。
礼服的衣领处被一条破碎的暗红色围巾给包裹住,同时被包裹住的还有他脖子以上、下巴以下的部位,其头顶及往上的部分则被一顶宽大的绅士帽给完全覆盖,帽檐的下方露出好几缕杂乱生长的灰白色发丝与发丝之间的,才是两颗小巧且黑洞洞的宛若老鼠一般写满了狡黠二字的眼睛。
这一身打扮,源自于格兰多尔地区那帮总喜欢叛逆、以及长途旅行的年轻人之间所流行开来的款式。要点是利用礼服本身的庄重,搭配上现代年轻人喜爱的长围巾,再点缀以深层的暗色调,去营造一种斯文以及狂放不羁同时存在的破碎美感!
不得不说,男人原本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属于那种高瘦的身材以及宽阔的肩膀并存的类型,再搭配上这样一身,更是将他骨子里就有的那股“斯文败类”的气质给衬托到了极致。
可眼角旁那哪怕头发再长也遮掩不住的厚重眼袋还有皱纹,双手关节处裸露出来的充满了褶皱以及死皮的肌肤,无不正彰显着一个极度可悲的现实。
——他的巅峰时期早就已经结束了……
现在正无限地,朝着一个寻常苟延残喘老者的状态不断逼近着。
亦或者说,纵使此刻他的内心还能够和他外表的穿搭一样依旧保持年轻人的狂气以及热血好了,那副早已被韶光掏空了的身体却也很难再经起什么大风大浪的波折了。
于是他在信纸中写下了这样一段道:
——我亲爱的F先生:
相信您在收到这条留言之前,就已经听说过,关于布朗兄弟他们前不久也遇害了的消息。
这代表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坚实而又可靠的盟友,同时也象征着,我们将黑山城西部以南所有区域都纳入统治范围的计划完全破产了!
在杰洛斯·维恩死去的时候,我曾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一些机会的。
据说当时有人在现场附近听到了巨大的吼声,还有人看到的飞龙的身影——我更倾向于这只是一种以讹传讹的现象——杰洛斯应该是死于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可惜目前仍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指出谋划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关于谣言的部分十有八九也是由维恩家族的人自己传递出来的,在发现无法隐瞒家主死讯之后,希望利用这种方法吸引去一部分不相关人的注意力。
传奇之人与失落之龙,很符合维恩一贯高调而且浮夸的作风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会在深山里修建无法被盐水腐蚀掉的大桥,为了庆祝女儿的成人礼耗巨资打造了一座完全由水晶构成的蔷薇庭园,也只有那一家疯子才会干出这等破天荒的事情来了。
是的,我尊敬的F先生,您应该预料到了,之所以会提及杰洛斯他的女儿,是因为我一直怀疑,在计划的初期我们是不是将这个小妮子给无视太多次了。
当然我们也有派人在事前对她进行过调查,知道她曾经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风之圣者”的弟子……
可一直统领着学院“风圣”毕竟不同于其他隐秘组织的首领:一者他本身并没有太多的实权,同时还要受到学院理事会方面、以及包括“魔帝”在内魔法师公会的那一批老对手的多重钳制,几乎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可言;二者作为最早提倡“魔法的知识交流于传播”的发起人之一,他同时也在这整个过程中起到了相当的以身作则作用,其麾下的弟子甚至足以用成百上千人来进行计算,恐怕并不会因为其中哪个陷入了困境之中就特意抽身赶来救援。
这便是大多数人最初做出的判断……
可现在想来,在计划开始执行前我们会不会还是太过于乐观一些了?
或许“风圣”和维恩家族的小女儿之间并不是那种简单的老师以及弟子的关系,或许“风圣”对她宠爱有加——
甚至并不需要那个老不死的亲自出手,她只需要借助老师的手联系到几位昔日的同窗,就几乎等同于获得了寻常人难以对抗的强援。记得就在不久以前,我还和布朗兄弟们聚集在一起讨论过,觉得想要单凭区区几个魔法师,就想要将我们深埋在地下城市深处的据点一个个拔出处理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截止到写下这封书信为止,我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人手以及地盘、说不定就在记叙其中某一段文字的时候,我的某个部下就在黑暗之中因为被人折断了颈骨而猝死了过去。
近期之内发生的一些事情,更让我彻底坚信了之前的一个预测——那个小妮子绝对是继承了流淌在自己祖父以及父亲血管里的疯血,她压根没打算留给我们任何讲和的机会,而是打算将一切都破坏掉再从这个基础上从头开始。
她难道真的觉得这样做自己就是安全的了吗?
总之现在的黑山城不再适合人继续待下去了……
刚好我在近期搞到了一批财物,打算趁着这一段时间将据点里的物资、还有几个值得信任的心腹统统转移出去、避开她风头正盛的时候,等到黑山城风平浪静以后再利用这一笔钱回到城里建立新的据点。哪怕她真的拥有如同自己父亲一样的强横手腕好了,也不一定有和杰罗斯相当的人格魅力!换言之,我们还有机会等待到她后院失火的那一天,而不需急于现在的每一时每一刻。
尊敬的F先生,您常常跟我说,千万在不要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对此我深有同感。在这一段时间内我昼伏夜出,极力避开了旁人们的耳朵,甚至就连现在偷偷回到了位于城西边的据点,也就只有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而已。请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也不需要劳烦您的亲信们贴身保护于我,有一点儿您说的很对,再最终摘下那顶黑色的桂冠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不要提早暴露的比较好!
相信当这封信被交到您手上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通往城外伪装成货车的私人马车上面了。情务必不用再差人来找我了……
最终祝愿,火神能够保证您的身体永远安宁康泰。
男人顿了顿,最终在结尾补上了一行小字道:
——您最忠实的仆人,老鼠之王·吹笛人·哈乌·狄美尔留。
没错,这个人便是洛斯特他们今晚一直在寻找的西区霸主,凶名远播的“吹笛人”哈乌·狄美尔。在写完了这一封信后,他像是完成了什么大包袱似地,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后便跟着长吁了一口气。
“呼~!”
羊皮纸上所刚刚记叙的那段文字,看似言之凿凿、真情实意,可实际上通篇简略下来以后也就那么八个大字而已——
敌强我弱,溜了溜了!
是呀,无论如何,接下来的黑山城都即将迎来更高层面的战争,像他们这些被摆在台面上黑帮头目,表面上看起来的威风,可实际上也不过是在大战之前高级一点儿炮灰罢了。如果换在年轻一点儿的时候,他可能产生搏一搏奋力争上位的念头,但是人总归是会变的啊!
——当年和兄弟们真刀真枪抢地盘的时间已经不去不复返了,他不知道一向勇敢的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死了,可能是当坐在高位的时候、当身后有无数只手推着他的时候、当意识到自己死了以后整个帮会就会随之垮掉的时候。
要么实际上的出发点并没有那么的高尚……
但现在他真的怕呀!
真的怕死呀!
为了这一天都到来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了:
故意没有把大部分财产留在自己的豪宅里面,而是分散在好几个据点里面,就是为了在了东窗事发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可以舒舒服服地选择逃跑路线。
哪怕像是现在大半的据点已经沦陷好了,在剩下的几个里面,随便从哪个的保险箱里抓一把都足够保证他下半身衣食无忧了。
家是不敢回了,不仅害怕给敌人发现,更是害怕给自己的幕后支持者知道!
怂了怂了,溜了溜了……
老鼠总是在逃跑方面很有一手的!
就算是现在留下的书信好了,主要也不是真的为了给自己的幕后支持者报平安。恰恰相反,他反而更希望这封信最终会落到爱丽丝的手上……
一来表明自己和谋害对方父亲的人没有任何的关系,二来抖露出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操纵者的事实,借此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不要对一条已经逃脱了的小鱼(自己)紧追不放。否则完全可以提前写好再邮寄出去,而不是等到逃跑的前一刻,还要特意跑到据点里面急急忙忙地一字一句写下来。
当然他也不敢做的太绝,没有在直接信中透露出自己后家的名字,为了日后这封信万一流落到了老东家的手上,还留有一丝可以回环的余地。
总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智慧,却也是各种小聪明算尽了。
直到屋外传来了一阵低沉且有平静的男子声线:
“开门,收瓦斯费!”
啪咔——!
……然后门被人从外面强行一脚踹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