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无名。
半隐于山林间,倚绝壁而生,也算是远离了红尘俗世,时值秋末初冬,山林萧瑟,将这片天地映的一片愁云惨淡。
“咕咕!”
不知名的怪鸟歇在枯树顶上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垂垂老者咳嗽的声音,似卡着一口浓痰,咳之不出,咽之不下。
往常本就少有人来的古刹,如今更是显得清冷非常。地上黑褐色的砖面也是落满了一层厚厚的腐叶烂壳,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了,散发着一股子腐味,踩踏在上面,就好像挨着一块烂肉。
非是无人,而是有人,只因山中每天早晚皆会响起钟鼓之声,所谓“暮鼓晨钟”,显然这其中是有人的。
这样的冷清寂静之地,似乎没人打扰便会一直如此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今天不同。
有人来了。
远处的狭窄山道上,就见一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灰色夹克,下身是一条早已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而他的脚上,竟是打着一双赤脚,满是泥垢尘埃,像是走了很远才到这里。
他脸上长着刚冒出的黝黑胡茬,双唇紧抿,脸颊左侧,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直从下巴延伸到了鬓角,似被利器所致,触目惊心。而那一头短发,不过不惑之年居然已是一头银霜般的白发,却不知是少年白头还是因为别的。
一步踏下,临落地时,男人的身子往往总会出人意料,因为这一步看似起落寻常,可脚步变幻人已到了数丈开外,这要是被人瞅见指不定就会以为大白天的见了鬼。
初见时还在山道入口处,此刻再看,竟不知不觉已立在古刹外的一颗老榕树下。
男人一直垂着的眼帘终于抬了起来,一双狭长的澈净眸子瞬间投向近在咫尺的古刹大门。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殆尽,像是烧伤后的疤痕般丑陋难看,两个铜环也已锈迹斑斑。
太破落了。
但确实有人,因为男人能听到里面那微弱到不可闻的念经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不发一言,他右脚一压,但见脚下当即传出“咔咔”的碎裂声,旋即脚尖如锥斜戳而下,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块应力飞出,直直撞上了寺门旁那个早已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钟上。
两物甫一相遇,就见那石子非是碎开,而是生生嵌了进去。
只听。
“咣!”
恢宏浩大的钟声瞬间扩散开来,袭遍周遭山野,震耳欲聋,直震的山木悚然,鸟兽俱寂。
“咔咔……”
紧接着,就见那口巨大到足可罩住四五人的大钟,在那回响的余声中应声而裂,眨眼便似碎裂的瓷器般满是蛛网状的裂纹,以那石子为源头蔓延开来。
古刹内的念经声就此戛然而止,紧闭的大门也缓缓打开。
这一开门,就见一个背影盘坐于门后的院中,周遭落满了枯叶烂壳,这人也不知坐了多久那堆积的枯叶几乎将他淹没了大半,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
原是个和尚,只是观其瘦弱佝偻的身形,想来已非年轻之辈。
“施主所为何来啊?”
果然,其声响起是苍老非常,好似将行朽木般无力。和尚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确实是个老人,让人看的只怕那风大点能把他吹倒了,等他转过身来,就见胸前竟挂着两尺白须,老态龙钟。
“第一!”
古怪的嗓音,像是铁器摩擦般从男人喉咙里挤了出来,紧抿的唇微咧,露出了里面森白的牙齿。
第一?何为第一?
他看着那个老和尚,如水目光流转似在打量,旋即轻声道:“如今时代变化,我见过的功夫高手,无不是被名利所缚,与世同浊,要么,就是欺世盗名之辈,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和尚,居然是一代“拳宗”。”
老和尚闻言叹了一声,口中宣了一声佛号,开口道:“唉,人间已无拳宗,有的不过是个暮鼓晨钟的老僧罢了!”
踱着步子,男人眼神略有波动,但最后尽归平静。“和尚,你既已遁出俗世,按理来说我本不该为难你,但我一生因武而痴终需寻个结果。”
“如今,天下三教九流但凡有名有姓者无一不是败在我的手中,我行四方更是远渡汪洋遍寻各路高手,一一败之。”
“现在,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却不得不来!”
说完,他脱下了夹克,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上身,那竟是密密麻麻数之不清的伤疤,这伤疤有多年的老伤,也有刚愈合不久的新伤,甚至有的还仍在渗血,那是枪伤。
可怖更加可怕,刀剑之伤,拳脚之伤,甚至还有乌红如朱砂般的掌印,纵横交错,像是一条条蜈蚣般爬遍了他的身体。
这般场景,只怕寻常人看一眼都会吓得如见恶鬼,胆寒非常。
就连老和尚也不禁变色,他看着男人的一头白发,心中暗道。“眼前人恐怕用了什么秘药或是奇法来催发潜力和生机用以续命,不过,亦是大限不远,此行多半抱着求死之心。”
手中停止了捻动念珠的动作,老和尚复又叹了一声。“想不到这武道凋零的时代,竟然还有你这等嗜武成痴的人。”
他似在赞叹,又似在感伤。“也罢,一生所行几多恶事,枯坐多年,老和尚我尚未行一件功德,今日,便舍命渡你一程,以了此生!”
男人点点头,这眸子里神华涌动。
“燕狂行!”
三字吐出,就听他浑身上下“咯咯”传出一声声黄豆炸裂般细碎声响,筋骨齐鸣,足足响了二十多声,听的老和尚动容悚然。
“当世高手,能接我一拳者不过十指之数,接我两拳者只有四人,唯一能让我展开手脚的是一位印度上师,可惜,他接了我七招,被我震死当场。”
“如今,我为求敌连毙十数人,外面的世界已容不下我,更何况我满手血腥,自是明白免不了一死,只是,死在那枪弹之下,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说罢,就见男人脸上敛去了所有的神情,他眸子如一潭死水,道:
“燕狂行求死。”
老和尚浑浊的眸子蓦的爆发出精光。
这精光就似一团火,燃烧着他自己,驱散了他身上的老态,恍惚间,居然似年青了许多。
一旁早已满布裂纹的大钟此刻终于是再也坚持不住,哗啦一声,残片掉了一地。
二人气息早在之前便已开始暗自收敛,此刻闻听这般异响,不约而同俱是踏步而出。
只见燕狂行双腿蓦的一鼓就如粗了一圈,身形一提一跃,地上登时轰隆作响,只感觉巨石砸下般声势惊人,脚下碎石飞溅,他人已如石子击飞而出。
“隆!”
一声爆响,人已到了寺内,抬臂提手,伴随着腰身的扭动,他整个身子就如一张紧绷的大弓,右手握拳,如箭矢离弦,狠狠地钻向老和尚的胸口。
只是他面前一直未有动作的老僧此刻只如神来之笔般一缩身子,居然险而又险的避过了这可怕一招,原本瘦小干枯的身子抱作一团,苍老的面容龇牙咧嘴,竟有几分癫狂之相,口中“吱吱”的发着怪叫,活脱脱的像是一只成了精老猴。
不止如此,这躲避的空挡,他缩身之余一头朝燕狂行胸口撞了过来,双臂一展更是使了个双峰贯耳的招数,贯向燕狂行的太阳穴。
不闪不避,燕狂行双脚一沉,力从地起,只听他的身体里是“噼啪”一声炸响,如晴天霹雳,本不甚高大的身子浑身肌肉瞬间粗壮了何止一圈,像是老熊抱树,朝着老和尚搂去。
熊形?
老和尚目睹这变化头皮一炸,却不敢硬碰硬,他本就灵动的身子猝然再变,居是绕上了燕狂行的上身似一条没了骨头的蛇,自其肋下的空隙窜到了背后,右手握拳一抬一钻便已灵动无比的对着燕狂行的脊柱落去。
“啪!”
一声闷响,二人是一触即分。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是几番生死间的徘徊。
老和尚一击得手不但没有任何喜意,反而是勃然变色,脊柱乃人身根本,更是武者严防的大忌,动辄便能取人性命,此刻眼前这人受了他全力一击竟然只是一个踉跄,反倒是他的右手,居然被震的一阵酥麻。
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猛虎。
正震撼间,殊不料燕狂行本还未稳的身体居然似陀螺般回旋而转,一扭身子右腿已横扫而出,像是猛虎甩尾,顿见一道可怕匹练一扫而过。
老和尚心惊之余忙爆退开来,顾不得胸口传来火辣辣的痛楚,老和尚双腿一扭一盘,整个人猝然凌空跃起。
只在前后瞬息,他原本站立的地方,顿起一声巨响,尘烟四起间是地动山摇。一人已站在了那里,裸露的小腿粗壮如磐石,双脚所落之地,地面如蛛网龟裂开来。
正是燕狂行。
不等尘埃落罢,他右臂一抬,却是并指如刀,由下而上斜撩而出,笔直如刃。
尚且还在空中的老和尚见如此可怕杀招临身,口中低喝一声,是舌绽春雷。
本以为只是寻常一道提气的声音,那想此声入耳,燕狂行却觉得眉心猛然一痛,头颅是几欲碎开,当下攻势一缓。
也就在此时,老和尚借机攀附上了燕狂行的右臂,身子那么一转一盘,使的居然是罕见的柔术,本是枯瘪的僧衣倏然涨大一圈,就似一条缠绕大蟒般。
“嘎巴!”
脆响惊起,燕狂行的右臂当即被卸了下来。
一击刚落,就见老和尚身子一动已翻上了燕狂行的脖颈,双腿一绞竟然是想故技重施。
可这一次不等他出手,身下的燕狂行已生出不同寻常的变化,他浑身骨骼发出阵阵咯咯异响,血管经脉更是犹如一条条活蹦乱窜的蚯蚓般露于体表,口鼻之内,竟渗出血来。
一股股可怕力量连老和尚这等昔年的天下第一也按压不住,那感觉就像是一条狂龙在挣动。
“啊!”
可怕吼声蓦的暴起,只见那浑身体表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潮红的燕狂行嘴里居然吐出一缕气来,那缕气白若云烟,看似无形,但却可怕非常,犹如飞箭,直飞出数丈远打在了一颗老槐树上。
“砰!”
闷响炸起,树干上已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深达数寸,眨眼已渗出了发白的汁液。
老和尚看的是心惊肉跳,飞退之余身形忽然一定,双腿微弓,双手缓提,做了个起手势。
怕是要出真功夫了。
“太极?”
燕狂行一身气机是一涨再涨,整个人体表已逐渐渗出了淡薄的红色,血水外溢,再配上现在的样子当真是如修罗夜叉,他左手一抓右臂再一按一捏只在老和尚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竟又接上了。
“还请大师渡我最后一程!”似是因身体的缘故,燕狂行的声音已变的低沉沙哑,听的人头皮发麻。
此话落罢,他七窍内也已开始滴出黏稠的血液,武者所练,不过是练得一口气罢了。这数年来,他以奇法日以继夜不停催动激发全身潜力,五脏六腑承受的负担早已比寻常人多了数倍乃至数十倍,就如一颗大树被掏的腹中空空,加之身体上的伤势,已是近乎油尽灯枯。
而现在,连这口气都被他调动了出来,大限将至。
“吼!”
一声爆吼,燕狂行瞬间是双目一睁,如凶虎睁眼,右脚一跺地,人已横扑而出,心知命不久矣,但见他高高跃起的同时双手居然互摆了古怪的姿势,一手如作虎爪掏心状,一手五指微扣,关节齐齐爆响,仿佛粗了一圈。
而他的身体,就在此合击之势初成之际,浑身上下血管已是齐齐爆开,七窍流血更是不止,最后一招。
口中乌红血水狂吐不止,依稀还看得见一些细碎肉块,只听到燕狂行嘴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浑身骨骼是噼啪如黄豆炸开般,刹那,他人已朝老和尚飞扑了过去,凭空生起可怕腥风。
老和尚同样是再起一式,不退不避口中念了一声低弱的佛号,双腿互盘,摆了个很古怪的叠坐姿势,而他的双臂竟仿佛没了骨头,犹如响鞭,只是空气中连连炸起雷鸣般的异响。
“阿弥陀佛!”
一瞬间。
“轰!”
两人已撞在一起。
一声如雷爆响,惊的尘嚣弥散如烟。
等尘埃落定,一切散去,场中一个惨不忍睹的身躯正直挺挺的立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如刀般抵在老和尚的胸口。
地上一片狼藉,如巨石滚过。
老和尚神色委顿,他看着不过分毫之差的手刀闭目叹道:“我,败了!”
像是在等死,只等那手刀落下,可惜,等了许久,他却什么都没等到。
疑惑之余这才睁眼就见面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挤出一丝笑来,早已发不出声的喉咙里一个个古怪的语调被硬吐了出来,眼中怅然黯淡。
“真是寂寞啊……”
说完,直直倒地。
半晌。
老和尚看着地上含笑闭目的尸体是默然许久方才摇头叹道:“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黄郊土一封。酒也空,气也空,世间浮华一阵风……”
“唉,既然都是空,和尚我还是去念我的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