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天底下谁愿意吃这个亏?
吕调阳的反问,让施奕文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在另一个时空中的耳熟能详的话语。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后人说士绅拖欠田赋,却从来没有提到,普通百姓同样也拖欠,只是拖欠的多于少的问题,就像后世的偷税漏税一样,大企业在偷税漏税,家庭作坊同样也要偷税漏税。
“其实,从正统年间开始,这田赋拖欠就已经是常态,当然,说那些都已经远了,不过从景泰年间,新皇登极每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就是免除至少五年前的拖欠,五年来拖欠也是按七八折征收,如此一来,官员自然是皆称其仁义,天下臣民不无不是广沐皇恩,皇恩浩荡啊。就像隆庆皇帝刚即位那会,就大赦天下,免除嘉靖四十三年以前全国拖欠的田赋,减免次年天下的一半田赋。这些举措能不大得人心吗?可是大得人心的代是什么?是朝廷没有银子!甚至今上继位的时候,户部太仓库里的空得都能跑老鼠了,就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可是天下臣民呢?”
瞧着施奕文,吕调阳冷笑道。
“天下臣民却深受其利,嘉靖四十三年以前全国拖欠的田赋有多少?即便是只拖欠三成,折成银子的话那可就是几千万两!毕竟,这十几年拖欠下来,谁家没有拖欠上几两银子?可是即便是如此,今上登极,仍然要大赦天下,将自隆庆改元以前通租,悉踢蠲除,将隆庆四年以前的免三征七,哼哼这可早就是大明的传统了,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至于有无知小民甚至祈盼帝君驾崩,以免其拖欠,皇恩仁爱,所换得的不过只是如此!”
嘲讽之余,吕调阳的神色又微变,正色说道。
“可是自从张江陵任首辅以来,为了增加田赋收入,缓解财政危机,不得不接二连三地下令清理积欠的租赋。所清理的,自然是其任首辅以来的拖欠,所谓“考成法”,其实就是勒令天下的地方官,严格征收田赋,清理积欠,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是江陵也常说“能征得九成者,既是良吏”,毕竟,这清欠虽说是朝廷大事,可祖制却要体恤百姓疾苦,万一要是有人煽动百姓,掀起民变,到那时,即便是追究为首者责任,可是地方官同样也会受处置,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吕调阳的话让施奕文诧异的睁大眼睛,疑惑道。
“这,这是什么道理?官员清欠反倒要被追责?”
“清欠是要清,可清出了民变,就是官员无能,所以,现在各地征税,往往都是地方官与士绅商议,往往都是士绅收七成,甚至五成,然后再让他们说服百姓出九成,这样算起来,差不多也就有能收个八成上下,如此一来,算是对朝廷有了交待,可最后埋怨全都落到江陵的身上,毕竟,过去士绅们才收个两三成,百姓也就收个六七成,现在士绅们等于多交一倍,而百姓也多交了两三成,如此自然是怨声载道,还有就是清量土地,清量土地更是得罪人,毕竟藏地匿地本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别说是官绅之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有少则几分多则数亩的无粮白地,这清量土地,到底会清出多少地来?尚未可知,但可以肯定,这清欠也好、清量也罢,损失最严重的就是南直隶,就是浙江,是江南,所以,一直以来,反对江陵最甚的也就是江南……”
一一道出了张居正改革最大的阻力以及其原因之后,吕调阳才看着施奕文说道。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到江南来,江南的反应会那么大了吧!”
“看样子,是有人觉得我是江陵的人?”
摇摇头,吕调阳说道。
“你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在江南添设钞关,损失最严重的是南直隶、浙江等地士绅,他们与官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如此,自然也就不会坐视你在这里设立钞关,致远,你说你要在江南设立的这几个钞关,一年能收多少关税?”
询问之余,吕调阳的眼睛盯着施奕文。
“嗯,初步计算,天下商货半数出于江南,按值百抽三计算的话,应该不下六百万两!”
双眼猛然睁大,惊讶了好一会儿,吕调阳才说道。
“难怪,难怪他们想要杀人啊!致远,这夺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你一下拿走人家这么多银子,人家能不起杀心吗?”
“这……”
眼帘微微一垂,施奕文冷笑道。
“难道,就任由他们尽得商利,而不交一文吗?”
一声反问后,施奕文又说道。
“以税抑商,以商恤农,这才是国家的根本,现在国家财政紧张,将来要是遭逢什么变故,恐怕只能从田赋中加税,苛捐杂税猛如虎,历朝历代最后动乱无非就是苛捐杂税引发百姓起事,难道我大明也要重蹈覆辙吗?所以,我以为以税关征商税,以商恤农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首辅苦心开源,历时数年推行改革,所得不过区区数百万两,而今年钞关收入必将超过田赋,于大明来说,设立钞关征税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然,并非没有害处,最大的害处恐怕就是出口贸易,钞关征税提高了商品售价,自然不利于出口,可是现在的出口贸易每年不过只是区区几百万两罢了,远不能同晚清相比,当然现在很多出口产量,本身就是卖方市场,适当的提点价并没有什么影响,并且按施奕文的计划,将来肯定还是要建立出口退税机制。
“可是对那些人呢?”
盯着施奕文,吕调阳反问道。
“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就有如杀其父母一般,如此一来,你施致远可就是众矢之的,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非除你不可了!”
“是啊……”
笑看着吕调阳,施奕文反问道。
“只是不知道,此次阁老过来,准备如何给在下主持公道,这公道又要主持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