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渠郡。
这里是义渠郡的一处小村庄,距离最近的义渠城也有大约七八十里地的路程,村庄之中所生活的大部分都是义渠人。
在村庄之外,大量的农田已经被开垦出来,正是春耕刚刚结束,农田之中一片绿色,看起来极为喜人。
虽然是游牧民族出身,但和林胡、月氏乃至于更加北边的匈奴不同的是,义渠人在和秦国长期的征战之中已经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转化为了半游牧半农耕民族。
在义渠郡之中,这样的小村庄数量很多,随着义渠王的去世和义渠正式并入秦国,来自秦国官方的压力更是加剧了这种现象的出现。
趁着春耕刚刚结束不久的短暂农闲时间,一些义渠的老人们聚集在了村子里的大石头边上,一边照看着好像猴子一般跑来跳去的孙子们,一边十分悠闲的聊起了天。
“最近啊,好像很多部族都开始定居下来了。”
“是啊,你们还不知道?那是大王的命令。”
“大王?咱义渠的王吗?”
“嘿,哪里还有义渠的王哟,现在的大王就是秦王!”
“不对啊,我记得之前咱义渠的王死了之后,不是还有新的王吗?”
“你懂个甚,赵国人走了以后,咱们就一直是秦国的义渠郡了。义渠城那里的主事人也早就是秦国人了,只不过前段时间才正式公开罢了。”
“哦……那就是秦王嘛。我说那些秦国的官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你懂个甚,那些个能让你我看到的都是吏,小吏,真正的官哪,那可不是咱能见到的哟。”
“说这个有甚意思,和你我又没关系。”
“谁说没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秦王已经发下了命令,除了给大秦饲养战马的人之外,其他的部族统统都不能放牧了,全部都要像咱这样定居下来!”
“什么?”几名老汉闻言顿时大吃一惊。
作为一名义渠人,对于水草的向往可以说是刻到了骨子里,即便像这个村庄这种已经选择了定居下来,但心中对于游牧方式的认同其实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是觉得定居的农耕生活能够更好的养活自己罢了。
但现在,整个义渠都不能放牧了,这也太……
足足半晌之后,才有一名老汉道:“难道就没有人反抗这个命令?”
“你怎么反抗?秦国的军队那么强。”
“可以去北边草原啊,秦国人管不到那边。”
“那边是赵国人的地盘,去了就是找死!”
又是一阵沉默。
有人再度开口:“这不能放牧了,他们怎么活?”
先前说出王命的那义渠老者嗤笑一声:“这一点官府早就想到啦,老汉前几天跟着官府的人去了那边,看到官府的人给他们发了种子,分了田地,还让老汉每隔十天就过去教导他们一次,说是只要让他们安稳过了秋收就奖励老汉三石小米呢。老汉啊,以后也是官府的人啦。”
其他几名义渠老汉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道:“也就是你会说秦国话才有这个好事了。”
“是呀是呀,怎就我等不会说秦国话呢。”
义渠老者得意的大笑,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道:“你们难道忘了我家里的那个女人?当年我随先王进攻秦国的时候,从关中抢来的!那身子,白白嫩嫩的,唉,你们那时候都说我只要女人不要金钱是傻了,现在知道老汉的先见之明了吧?”
有人嗤笑道:“你当年抢了四个秦国女人回来,还不是全都给你玩死了,我等拿了钱财起码还能在头领那里换战马牲畜呢。”
老者呵呵大笑,道:“你们懂个甚?关中女人的身子软得很,比咱们那些成天就知道骑马赶牛的义渠女子强了不知道那里去了,还能随便折腾,死了也不心疼!再说了,你看老汉的几个孩子孙子,哪个不是比你们的孩子孙子好看?”
众多义渠老汉一阵叹息,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觉得当初确实应该不只顾着杀人,抢几个秦国女人回家生娃好像也挺不错的。
又有人道:“前阵子咱们村里不也去了不少小子,说是和赵国人打仗么。听说赵国邯郸那边的女人可比关中这边的好看多了,若是小子们能抢几个回来,嘿嘿。”
一阵淫邪的笑声。
“唉,若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老汉我也想去杀赵国男人,玩赵国女人!可惜,可惜啊!”
“是啊是啊,算他们赵国人运气好!”
一群老汉相对长叹,脸上都是为自己惋惜,替赵人庆幸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
几名义渠老汉面面相觑,突然异口同声的开口道:“是骑兵!”
“大队骑兵!”
他们毕竟是在马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还是能够很轻松的听出来的。
但马上就有人问了第二个问题:“这是哪里来的骑兵?”
秦国官方是没有这么多骑兵的,所以……
“敌人,是敌人来了!”
小小的村庄一时间陷入了巨大的慌乱之中。
在这座村庄之外,三万名赵国骑兵的蹄声打破了宁静。
廉颇看了一眼位于马路边上的小村庄,再抬头看了看天色,闷声道:“传令下去,今天就在此地扎营吧!”
廉颇一声令下,赵国大军陆续停了下来,就在小村庄之外扎下营地。
半个时辰之后,在赵国骑兵们冰冷的刀剑所指之下,村庄之中的义渠人拖家带口,仓皇离开了这座村庄,一路哭声震天。
廉颇和赵奢蹲在两根临近的桩子上,一边啃着干粮,一边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在他们的不远处,上百上千匹赵国的战马正在农田之中欢快的觅食,时不时的抬头打一个响鼻。
廉颇大口吞咽,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奇怪,明明都已经燃烧了烽火,怎么这边的人都没有撤离呢?”
赵奢想了想,道:“或许因为他们都是义渠人?”
廉颇看了看身边众多的赵国胡人骑兵,笑道:“不都是秦国人吗?”
赵奢耸了耸肩膀,道:“你真以为什么国家都和我们大赵一样呢,我们是因为胡服骑射再加上主父和大王的宽容,秦王嘛……嘿嘿,听说现在这个义渠君就是秦国的太后生的。”
“什么?”廉颇差点把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气喷了出来:“这、这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赵奢哈哈一笑:“宫廷之中,出些丑事有什么奇怪的,你当别人是咱们主父和大王这般痴情的,只爱王后一个,其他的夫人都要臣子们力劝之下才娶几个回宫应付了事。”
廉颇点了点头,道:“也是,咱们主父和大王可是明君,秦国这些戎狄混血之流,所谓公族也不过如此,乌烟瘴气!”
赵奢笑了笑,目光在欢快的于田中吃着麦苗的群马身上扫过,道:“这些马还是有些挑食啊,麦苗这么好的东西,吃起来居然没有吃草快!”
廉颇嘿嘿一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平日你若是吃惯了干粮,一回家吃上精细一些的稷谷,你也会不习惯的。”
赵奢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突然开口道:“你说,秦国人既然对这些义渠人不闻不问,那么他们到了临近的城池,会不会被秦国的地方官收留?”
廉颇嗤笑一声,道:“义渠人又不是秦国人,秦国人怎么可能把他们当一回事?”
赵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那这些人看来是活不久了。”
廉颇不以为然:“怎么,你赵奢现在都已经开始同情起秦国人了?”
赵奢瞪了廉颇一眼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说的乃是仁义。这人啊,还是得有一些仁心的好。”
廉颇哈哈一笑,道:“所以呢,这个计策不是你和大将军商议出来的么,现在难道还要怪本将军不成?本将军一没有让人大肆杀戮,二没有让士兵们凌辱百姓,只是客客气气的把他们请走,你还待如何?总不可能让本将军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了,让他们用本将军的马刀把本将军的头给砍下来吧。”
赵奢沉默,好一会才叹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想起了大王说过的一句话。”
廉颇有些好奇的问道:“什么话?”
赵奢缓缓说道:“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知道和平是多么可贵的东西。”
廉颇听完了这句话之后沉默了几秒钟,张开嘴巴用力的打了一个饱嗝,站了起来。
“等会扎营的时候你安排一下,本将军骑马一天有点累了,先去睡一会。”
义渠城中,听着斥候们的回报,蒙骜的眉头渐渐的皱了起来。
“农田被马匹啃食,村庄被烧毁,所有村庄之中的人统统都被驱赶离开,但是却偏偏没有杀死任何人的性命?”
打发斥候们离去之后,蒙骜的脸色渐渐的变得阴沉了起来。
不知为何,他莫名的感觉到这种情况好像……有点耳熟。
赵国人是不是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蒙骜的思绪,蒙骜有些不爽的抬起头来,看到了自己侍卫队长那带着明显匆忙的神情。
“将军,陈郡守请你速速去北城门!”
蒙骜楞了一下:“不是去官邸?”
侍卫队长点头道:“是的,就是北城门,郡守派来的人说将军去了便知。”
一股不安的情绪悄然从蒙骜的心中蔓延起来,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之后便立刻起身。
片刻之后,蒙骜赶到了北城门,在城头见到了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秦国义渠郡郡守陈维。
陈维是一名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秦国官员,平日里素来以沉稳著称,此刻却明显乱了手脚,一看到蒙骜来就立刻抓住了蒙骜的手,连声道:“将军来得正好,还请将军出个主意,出个主意啊。”
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蒙骜显然颇为莫名其妙,当下随口安抚了陈维几句,然后问道:“陈郡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维伸手一指城下,道:“将军看看吧,都乱了套了!”
蒙骜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城墙之下,随后便吃了一惊。
在北城门之外,密密麻麻的遍布着许许多多的民众,一眼过去几乎望不到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
声音从城下不停的传来,孩童的哭泣声、大人的吵架声甚至是有人动手的打架声混合在一起,无比的嘈杂。
蒙骜定了定神,道:“陈郡守,这是……”
陈维苦笑一声,道:“这些都是本官治下的百姓,被赵国人祸害的啊!”
蒙骜一下子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些情报,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是那些被赵军驱赶出村庄的民众?”
陈维的脸色越发的愁苦,点了点头。
蒙骜想了想,道:“为何不让他们进城?赵军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
陈维左右看了看,干脆将蒙骜拉到了一个无人能够听到说话的角落处,低声道:“将军,这就是麻烦所在了啊。你想想,这些人都是义渠人,而且一个个还拖家带口的,义渠城里哪里有这么多地方给他们住?再说了,就算是有地方给他们住下来,那口粮又怎么解决?”
蒙骜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之后才道:“城中的仓库不是还有存粮吗?”
陈维一跺脚,道:“我的好将军啊,那些可都是军粮啊,难道你要本官用军粮来赈济这些流民?大王知道了,可是会杀本官头的!况且,就算拿出来又如何?府库之中的粮食也不是无限的,能供应得了一时,还能供应得到他们长久吗?”
蒙骜正准备说只要战争结束了就可以让这些义渠人返回他们的家园,但是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他想起来,这些义渠人的家园,已经全部都被赵国人一把火给烧掉了……
家园没了其实也还没什么,可是他们的田地也被赵国人的马啃食得干干净净。
换言之,眼下的这些义渠人,除了一条命和身上的一些随身之物外,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
就算真的打退了赵国人,这些一无所有的家伙又拿什么来渡过接下来的大半年,怎么去应对明年的春耕,怎么活到明年秋收?
陈维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蒙骜,叹了一口气:“将军,你现在明白了?赵国人……这是完全不给我们生路啊!”
蒙骜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道:“我立刻禀明大王,你先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陈维急得跺脚,道:“蒙骜将军,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就是赵国人故意的,我敢说不出十天,整个义渠郡之中所有的村庄统统都要被这些该死的赵国人烧成白地,所有的农田都会被这些赵国人的战马啃食一空!你今天放了这些人进城,那到时候其他人来了怎么办?我们能救得了这几千一万,难道还能够救得了义渠郡之中的几万、十几万义渠人不成?”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无比的安静。
明明是烈日当空,但是这一刻,蒙骜却突然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他终于想了起来,在几年之前的上郡之战中,赵国将军乐毅不就使用了一模一样的计策和手段吗?
这些赵国人……
实在是太狠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