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城城南破马镇上的客店里,老太监和鹿老翁还有那位木先生站在二楼的同一个窗口下,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魏都城此时此刻正在上演的天人交战,不,准确的是说应该是天妖交战,这是自三百年前武当山曹泽提剑问道以后,第一次天道威严降临人间。
而且,这次,还是他们亲眼所见,不管有多么的不可思议,这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情。
传闻中有关天道和黄道十二妖的传说,原来完全没有半点儿虚假的成分,甚至真实的情况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老太监神色复杂,他这辈子本来只忌惮宋泾一个人,当年在皇宫大内之内,宋泾被不知多少的世俗武夫和顶尖修士围困,可仍然在重伤之下递出了那惊世骇俗的一剑,这一剑天地遍生莲花,片片跌落,蕴含无穷剑气,硬生生把无数人围杀他一人的结局变成了他一人围杀无数人。
从那以后,老太监就发誓无论怎么样都必须除此人而后快,但是他也知道,他落下了永久的心境裂痕,宋泾不死,他就永远都无法摸到四境的门槛,而宋泾就算死了,这也仅仅是第一步,一个修行者的心境,绝对不是死个把仇人就能臻至圆满,最关键的还是他自己。
所以后来他联合了早就绝迹修行界的两位奇人鹤鹿二老,许以天价报酬外加一个关于大衍墓的秘密,这才把宋泾困在玄玉水箱之内,但是最终他没有杀了宋泾,一方面当时的确双方均是手段尽出,法宝尽毁,已无后续彻底永绝后患的能力,而另一方面,老太监还是留了一手,第一心境的事情恐怕终究还是要着落在宋泾身上,第二困住宋泾和杀了宋泾,在武当山道统的眼里,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老太监目视天际,往事袭来,心潮汹涌,其实他扪心自问,除了忌惮,此生也只佩服宋泾一个人,这个人无论你修为多高,战力多强,在他面前,总感觉卑微的很,他总能轻而易举就勘破一切玄机,好像就是天生的修行者。
但是这次,面对着如此无法想象的大妖和天道交锋,他这个成名已久的三境后期大修竟是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面子和尊严,整个人一瞬间变得轻松了许多,也渺小了许多,仿佛蝼蚁偶尔抬头望见了青天白云,可是没有任何失落感,只有平静,那个由宋泾而起的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梦魇,也好像突然之间不复存在。
老太监默默双手合十,心神微微颤抖。
一旁的鹿老翁嗬了一声,讶异道:“真是奇出了鸟了,杀人不眨眼的老太监竟然也信佛?”
老太监立刻收敛了只短短出现一瞬的祥和平静,眯眼道:“当然不信,如果真有佛,那本公公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没有佛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鹿老翁摩挲着手上的黑白棋子,皱额道,“反正我是不信你能有什么好下场的。”
老太监哈哈笑道:“咱们彼此彼此。”
鹿老翁叹了一声道:“谁跟你彼此彼此,你这个人毫无原则,不光是好人杀,坏人也杀,可我们两兄弟就不同了,从扬名立万开始,我们两...就只杀好人。”
老太监蓦然笑的更大声,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果然自古以来,盗墓的里边出奇人,佩服,佩服!”
一旁的木先生突然绽露一个大大的笑容,鹿老翁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却不依不饶的打趣木先生道:“你笑个锤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木先生躬身道:“是在下失礼了。”
“嘿?”鹿老翁瞪大眼睛,一手指着木先生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道,“这是什么话?十八,你这个人好赖不分啊。”
木先生不言语,老太监沉声道:“好了,说正事。”
鹿老翁摊在椅子上,一副洗耳恭听但你别管我什么坐姿的神态,老太监倒是也不在意,不过他就算沉声说话也总给人一种尖尖细腻的感觉,这种如果放在女子身上会让人觉得无比动听,可是放在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老男人身上,就非常的不伦不类了,本来的天籁之音也仿佛利器尖锐的划过瓷碗,让人心里发毛,很不舒服。
鹿老翁最讨厌老太监的众多缺点之中,这个稳稳可以排在前三位。
但是,嗓音这个事,在老太监心里的重视程度,却是第一位的,据说之前有个人因为老太监说话而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这个人当场就被老太监融化掉了。
所以鹿老翁尽管难受,但是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一个三境后期,而且还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三境后期。
老太监端正的坐在鹿老翁对面的木椅上,木先生恭敬的立在旁边,老太监开门见山道:“我去对付宋泾,你们按兵不动。”
鹿老翁奇异道:“怎么?计划有变?”
老太监摇头道:“计划的核心不变,但是这样要更完善一些。”
老太监说完示意了一眼木先生,木先生道:“鹿老神仙,鹤老神仙方才有话交代给小人,说宋泾现在是魂魄之躯。”
“魂魄之躯?!”
“怎么会?”
鹿老翁闻言大惊之下差点从木椅上跳了起来,原本摊着的姿态竟然一下子端正了不少,手里的黑白两枚棋子迅速转动,“难道宋泾在玄玉水界里边遭遇了什么不测?”
“不应该啊,”没等老太监开口,这位鹿老翁自己就否定掉自己的推测,“难道水箱里,又有绝世高人进去了?”
他这一说,老太监脑海里倒是蓦然想起方啸天这次回来特别提起的一个人,不过这个人修为平平,当时方啸天说完他就抛在脑后了,现在想来,竟然也有一点点的心湖波动,这个时候,可不能有一点儿意外发生。
方啸天格外指出,这个人心思缜密,不是易于之辈,而且老太监知道,就是侯少峰之流在方啸天的眼里也只能是草包一个,至于何天宗倒是能算的上一个看的过眼的人物,老太监从来没有听过方啸天在心思机敏方面如此高的评价过一个人。
这个思绪一闪即过,老太监微皱眉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鹤老的情报绝对不会有误,此时此刻的宋泾只是一个魂魄了。”
鹿老翁满脸兴奋道:“天助我也!”
老太监却反而摇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切尚得小心为妙。”
鹿老翁不悦嘟囔道:“老太监,你是不是让宋泾吓傻了?当初他还是巅峰状态的时候,咱们能把他打落至玄玉水界,现在不是更加轻而易举?”
老太监沉声道:“那也必须小心,你别忘了,这次可不仅仅是杀他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
鹿老翁突然心领神会,知道老太监为什么说自己对付宋泾,而他们则按兵不动的原因了,鹿老翁眯着眼用手画了一个圈,然后把白棋放在里边,黑棋则在圆圈上悠悠转动,“围点打援?”
老太监嗯了一声道:“武当山的那位小师叔破镜契机近在眉头,如果他来相助,请鹿老务必逼出其最强一剑,届时天劫涌动,他立刻便要灰飞烟灭。”
“至于有可能的武当山其余隐藏剑修,那就还得烦请鹤老了。”
“有点儿难。”鹿老翁面上露出一丝层隐忧,“这难的第一是我鹿老如果真逼出那位小师叔的最强一剑,恐怕自己就得交代了,更何谈后续?何况那是一位实打实的三境后期巅峰剑修,如果人家的一两道寻常剑意就要我浑身解数尽出,这又如何是好?”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你的方寸棋盘是干什么用的?号称就是连天劫都可抵挡一二的东西,难道只是一个绣花瓶?”
鹿老翁再一次跳了起来,指着老太监的鼻子骂道:“老东西,老子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这么多年还惦记老子这点儿家底儿?你可别忘了,当初老子可是为了你毁了一把神剑!”
“废话少说,本公公不缺法宝!就算你那棋盘乃是天下间都数一数二的宝贝,本公公也不稀的自降身份去惦记,这第一点作废,你直接说第二吧!”
鹿老翁这才点头道:“这还差不多。这第二吧,就是我师兄的手未必能伸的那么长,知晓人家武当山的秘密部署。不过,这第二点,我倒是觉得可有可无,因为据说宋泾当初离经叛道,被武当的道一掌门驱逐出山,所以,照规矩来说,宋泾的生死存亡和他们应该没有关系,别人找宋泾寻仇,宋泾打不过那是本事不行,武当出面的话,不光是会给天下人留下不讲规矩,枉为名门道统的口实,更是令宋泾自己也会抬不起头来。”
老太监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鹿老翁这就不理解了,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师兄格外关注武当山的隐秘剑修?”
老太监手指敲着木椅的把手,轻声道:“正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并不只是杀宋泾一人。”
鹿老翁心里猛然一亮,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你胃口当真这么大?”
老太监嘿嘿一声阴冷道:“皇上没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民间俚语,当引为真理。”
鹿老翁一听这,那股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立马就上来了,嘴角阴魅翘起,同样报以嘿嘿一笑道:“谁怕谁?”
距离此地极远处的武当山,今日夜间有些小雨,还有点儿微寒的夜风,不过天上月色并未隐退,仍然凄凄惨惨戚戚的高高挂在云巅。
武当山钟灵秀丽,翠峰竹泉,即便在夜间,也常常能从漫山遍野的阵阵松涛声领略此地的磅礴动感,也偏偏能从山涧泉眼的默默溪流感悟此地的潺潺静美。
一动一静,相辅相成,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即便是从最小的景色中也能窥见一二,道家圣地,名不虚传。
尽管在现如今的时代浪潮之下,那些个从终南山和龙虎山下来的道士好像更容易坑蒙拐骗,赚取名利,但是这个一直坚守自我,香火已经有一顿没一顿的凄惨山门却总别有一番意境,起码在某些人眼里,光是武当的这两个字,就不是终南山和龙虎山可以相提并论一同放在中华道家三大道统的范畴里,更别说齐名。
武当山现任掌门,也就是陈冲的师兄,道号道一,也是武当山从始到终唯一的一代不是剑修的掌门。
这位老人身与山合,屹立在出云峰之巅,日日风餐露宿,替陈冲守着机缘,替武当守着希望。
今日还好,阴了一天,没有太阳的暴晒,入夜还能仰起头张开嘴喝点儿无根之水,其姿势像极了多年以前,山上一个潇洒的酒鬼,横躺山巅,以清风明月入怀,饮尽人间萧然离索。
那时候,山上还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师兄,喜好诗书,常常评判宋泾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简直是女儿家惺惺作态的模样,哪有半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而宋泾其实心里根本不甚在意,但他那张嘴决定了他每次也丝毫不让,必定与其恶语相向,要么说他百无一用,要么就说他纸上谈兵,光这两句就让那位大师兄气急败坏,说总有一天要让你瞧瞧是不是真的百无一用,而宋泾则看着这位大师兄较真的模样乐的咯咯笑。
宋泾不喜欢文绉绉的骂人,要骂咱就扯开膀子,把脸皮当屁股用,什么爹娘,老婆,祖宗一类的都不在话下,这才过瘾,他常常去山下买酒于市井之中看泼妇骂街,那叫一个激烈,以至于宋泾到最后往往是目瞪口呆,也因此学了一身不弱的骂人功夫,甚至天赋异禀,广泛的吸纳各位泼妇的骂人经验,从而总结出一句金玉良言,自立门户,还常常说给那位年纪最小的小师叔听,而且还要让小师叔加入他的骂人帮,说什么起码给你个少帮主当当一类的。
小师叔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少帮主一定是一个不小的大官儿,就糊里糊涂入了帮,宋泾乐的直用筷子蘸着美酒往小师叔牙齿里送,然后自然就免不了再背着小师叔从出云峰下一直沿着千百石阶登顶一趟,中间不能漏过一个台阶,宋泾每次叫苦连连,但其实心里乐意的很,要他漏掉,他还不舍得呢。
宋泾的金玉良言很简洁:强者才配有爹娘。
一路上,小师叔乐的不停,宋泾也乐的不停。
山顶有位老人不练剑,只埋头阴阳术断,天机气运。
山腰的竹林山涧还有位读书种子,也不学剑,喜欢儒道霸刚,天地至尊,以人为本,朗朗书声往往能招致百鸟朝凤,凝神静听。
四个人,一座山;一座山,一个武当。
春去秋来,当时不知多少岁月,后来不知多少岁月。
这一辈的武当山掌门人,有两个关门弟子,一个叫宋泾,一个叫廖承志。
那个最潇洒的,最后最不潇洒。
那个最喜欢读书的,最后先投了军,后来又办了讲武堂,总之没离开一个武字。
道一真人不知道有没有常常想这些,不过微润小雨突然被一把伞遮住。
来人无声无息,却恭敬道:“见过真人。”
道一真人呵呵笑道:“大名府府主大驾光临,老道残废之躯,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