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大衍山上,离字火岭。
陈冲高坐在山口之上,执掌四境阵的中枢,一波接着一波的惊人杀机催发,起初还有朱雀高鸣反抗,这使得山里所有生灵都不得不用尽全力收敛气息,有的简直恨自己为什么从凡物开窍,偏偏受那份苦楚,有的甚至连后悔都来不及,直接被阵法中的杀机磨灭。
不过,这种情景直到那尊千眼石妖和天劫一同消失在天幕之后,渐渐有所平静,离字火岭之下的朱雀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不再高昂的尖鸣,只是低沉的怪吼,而一直到凭空出现了一位老人以后,朱雀猛然闭口噤声。
陈冲一眼望去,这位干瘦的老人,他见过。
就在当初雨夜里,谢安和伍阳灭门张家时,在谢安和田中对峙的时候,老人突然出现的。
陈冲的记忆尤为深刻,因为这个老人当初说了一句,以谢安二境破三境的悟性和异象,绝对不是本界之人。
这话当时谢安不明所以,可是陈冲却很清楚,因为就连谢安也不知道,黄希云和陈冲之间的关系。
陈冲望着老人,老人望着陈冲,两人倏忽不让,气氛一时相当奇妙。
最后,还是老人先笑呵呵开口道:“三境巅峰剑修,虽然在这个地方”
“别说了,不就是在你们的那个世界不值一提吗?”陈冲打断道,“你来来回回不就这几句话吗?”
老人皱眉,陈冲继续道:“这是你和我的出身不同,你信不信,要是我在你们那个世界,我依旧是最强的剑修!”
“剑修?哈哈哈!”老人非但没生气,反而放声笑了几声,笑道,“以你的悟性,老夫只相信如果是在上一个纪元的话,可能能达到相当厉害的层次,但是,这个纪元,剑修是要命的。”
陈冲听不懂,也不想说话,哼了一声。
老人也无趣道:“算了,口舌之争,小孩子的把戏,老夫今日也不是来为难你的,相反是来帮你的。”
陈冲莫名其妙,老人伸手指了指下边的山口,只见山口之下,瞬间火浪滔天,一道道恐怖之至的热浪汹涌扑面而来,陈冲蓦然感受到一股他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威压,胸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他大怒切齿道:“这就是你来帮我的?”
“别急,别急嘛。”
老人看了一眼他,迅速移开目光落在了下边山口之下,微微皱眉道:“朱雀,二公子有话!”
山口之下的火浪威压顿时消减大半,陈冲缓过气来,全神戒备,手中古剑发出一声声微微的轻吟。
“你的罪状自己清楚,不用老夫和你多讲,不过二公子说,等此间事了,会给你一个交代,条件是,你不能和千眼在此界兴风作浪。”
不知多深邃的山口之下,传来一声轻轻的低吼,算作答应。
陈冲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拥有如此修为的朱雀,竟然在老人面前像一只小鸟一样温顺。
他们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啊。
陈冲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如此向往了。
朱雀突然发出一声颤抖的哭鸣,凄厉异常,就是听在陈冲的耳朵里,也好像是凡人悔青了肠子,可又自知百死莫赎其罪。
老人长叹一口气道:“别哭了,像什么样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人似乎也被朱雀的哭声吵的心烦,蓦然全盘托出,冷冽道:“老夫实话告诉你,你的罪行,就算二公子网开一面,也绝对难逃一死,但是,但是,你的家族,不会受到牵连。”
朱雀幽幽长鸣,像对天哭诉,也像是一种解脱。
老人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此事到此为止。”老人说着望向空中的陈冲,却依然对着山口之下的朱雀道,“也别为难此界,最巅峰的剑修!”
老人特意把此界这两个字加重,陈冲不以为意,转而问道:“魏都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转过身去,作势离开,陈冲道:“你不说我自己去看!”
老人哈哈一笑道:“看就看,真是笑话,你莫非是用这个威胁老夫?”
陈冲哼了一声起身,倒提古剑就要飞身掠往魏都城,老人突然道:“老夫劝你,还是别去了。”
陈冲的身形划过天幕,这句话,他落下了,没听。
陈冲走后,那山口之下,突然缓缓升起一个火鸟的虚影,这火鸟全身金光璀璨,头冠上别着三根奇异的红色火羽,仿佛道家符箓里的起手三笔敕令。
火鸟突然张开嘴,送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小小令牌,令牌上书写着不知是什么文字,但是通体金黄,流转着一丝丝奇妙古朴的韵味,而且最难得是,令牌上有相当惊人的香气氤氲,仅仅片刻光景,整个大衍山就被一种独特的香气所笼罩,而那些在四境阵消失以后,劫后重生的精魅妖物,全部如获新生,疯狂的"yunxi"这种香气。
老人心神一颤。
火鸟朱雀眼神充满了祈求的期待,老人叹道:“其实,这枚室女令,在你出手违背天道规则,干扰人道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作用,但是好歹,也是你的全部精华所在,你就这么送出来,以后再有机会,也决计无法复原你的宫主之位了。”
火鸟猛地摇摇头,继续递出,长而猩红的鸟喙呜咽,眼神里的期待更加浓烈。
“你是想说,不求有命,更不求世袭,只求家族平安,对吧?”老人慢慢的说着,神情之间,弥漫着看的见的沮丧,“其实,老夫,老夫有愧于你们家族。”
老人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当初和那个人说好的绝对不说,可是今天,还是对着这只其实尚在年幼阶段的小火鸟说了出来,老人不肯收下那枚令牌,那是小火鸟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它想换取家族平安,不为二公子除名追杀。
老人身形刹那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一句话:“你放心,小火鸟,你的家族,老夫拼了命也会保下的。”
朱雀痴痴的望着天上,浑身剧烈的颤抖,热泪盈眶。
龙门湖上,其实当谢安冲天而其起的那一刹那,有位紫衣少年就已经预料到了后边所有的结局,老太监别说一个人入魔,就是全家入魔,也绝对不是谢安的对手。
这无关乎修为,是变数。
他认为,是吴坤给谢安的变数。
这种变数,在善于以文气观人气象的廖堂主眼里,就是气象非凡。
可,其本身就是变数。
谢安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是二公子在此界唯一看不透的一个人。
少年没有老人对朱雀那么多的话,少年只对着湖底淡淡说了一声,“给你好死。”湖底的双鱼就彻底安静下来了,而宋泾之前留在湖上的那枚水道祖神符化作的洪荒神祗,也戛然消散一空。
少年懒洋洋躺在之前曹运所在的那座石桥上,老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话,选择了跪下。
少年笑道:“没关系,左老,我不杀朱雀就是了。”
少年眼眸转动,有黑白道图闪烁,少年喃喃道:“谢安,不知道你到了周天,是什么样的情形啊。”
老太监彻底走后,谢安飘身而下,落在了宋泾的身前,深深弯腰拱手道:“师傅。”
宋泾哈哈笑道:“别叫师傅,我可当不起,如果你要是想学骂人的话,那倒是可以,我宋泾,别的不敢说,骂人,从来没服过谁。”
宋泾边说边扶起谢安,在水箱里的日子如潮水席卷而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谢安,最后别过头去,捂着面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笑道:“好小子,天下第一!”
谢安咬了咬嘴唇。
宋泾牵起身旁丹洛的手,“来,既然都叫师傅了,总不能不认师娘吧?”
这时的丹洛还没有恢复之前的容貌,还是姽婳的容颜,谢安一眼便认出来了,只是心里有所狐疑,但仍然低头道:“师娘。”
丹洛望了一眼宋泾,宋泾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丹洛心神微颤,最后还是笑道:“师娘没什么见面礼送给你,你可别见怪啊。”
谢安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还有千言万语,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可是这一刻,望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为了镇压墓妖舍弃了肉身,一个纯粹是阴神,一切都无从开口和下手了。
宋泾明白他的心意,谢小子见不得别人受苦,尤其是好人。
宋泾岔开话题道:“你不见过廖堂主?”
谢安这才望向一旁那个永远都好似一身衣服的老人,满怀歉意道:“见过廖堂主。”
廖堂主哈哈笑眯眯道:“客气啥?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别听宋泾胡说八道,他当不了你师傅,要我说,你干脆赏个脸,来讲武堂教书得了?”
谢安也报以一笑道:“那敢情好,我正愁没有地方养家糊口呢。”
廖堂主爽朗一笑,今夜格外意气风发,“那就君子一言?”
谢安点头道:“驷马难追。”
廖堂主道:“八马也难追,对了,你要是来,你就能和你的好兄弟共事了。”
谢安当然不知道吴坤已经进入讲武堂的事情,挑眉问道;“伍阳?”
廖堂主摇头道:“当然不是,是吴坤!”
谢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谢。”
只有他知道,吴坤的自尊心有多么强,吴坤对讲武堂的渴望,又有多么热烈。
廖堂主握住他的手,“是我该谢谢你。”
廖堂主说完,望向西边吴坤所在的位置,努嘴道:“你的好兄弟,是一位惊天彻底的大修,如果今晚不是他,魏都城毁自不用说,就连这些人,恐怕也活不下多少了。”
宋泾突然道:“婆婆妈妈!”
谢安心中却万分惊诧!
宋泾继续道:“好了好了,你去看那小子吧,估计也伤的不轻。”
廖堂主也赞同道:“去吧,其他的你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里有我。”
宋泾白了他一眼道:“少婆婆妈妈一会儿行吗?”
谢安哈哈大笑,然后带着满腹的疑惑飞掠至西边,那里可不止有吴坤,还有他一直牵挂的老师傅,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急需要搞清楚。
谢安还想着一个人。
但是,当他遥望天幕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永远都是和煦自信的俏脸,他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谢安走后,宋泾突然脸色苍白如纸,手上有星光飞散,这是他作为魂魄之躯,三魂七魄不稳,即将消散其中一道或者数道的迹象。
廖堂主猛然大惊道:“你竟然伤的这么重?我去叫谢安!”
“别,别!”宋泾捏着拳头,虚弱道,“别,别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快带我离开。”
廖堂主牙齿紧咬,双目泛泪,丹洛抬起自己的手,凄然道:“他从和大妖交手换了一剑以后,就这样了。”
廖堂主顿时明白,宋泾为什么那么着急要赶谢安去西边吴坤的位置。
“你,你啊!”廖堂主垂下眼泪,“魂魄不完整,你会沦为阴神的!连投胎都不能!”
宋泾虚弱笑道:“无妨,历史中,有一个宋泾就已经足够了。”
宋泾低下头,也红了眼圈,“谢小子要是知道真相,非和大妖拼命不可,他现在还没资格拼命,只能送死。”
“这样的人,能不死就别死吧?死一个,少一个了。”
宋泾最后说完,望向廖堂主道:“去湖底秘境。”
廖堂主含泪点头。
三人身形,刹那消失在原地。
天边,第一道曙光射向人间。
不知是谁家命大的公鸡,嘹亮展喉!打破了所有人疲惫的梦境。
魏都城一片废墟。
但终于是活过来了,像往常一样,迎接朝阳。
老太监的阴神在空中飘荡不知多远,但就是不躲避日罡,反而好似在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刻的解脱。
然而,有人浮光掠影,剑气纵横,空中至少有两道以上的至强气息出现在他身边。
一个人负手而立,满面苍苍。
一个人面如女子,那双眼睛却饱含岁月的沧桑,他伸出一个兰花指,指着老太监道:“我先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