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
那位在虞河边端坐的武当山小师叔心情似乎大好,站起身来拍拍手预示着谈话结束,春香楼上的那位白衣女子也终于能敞亮的打开窗户,把纯洁无瑕的月色引进来涤荡一天的灰尘。
而在他们二人中间,若是有修为抵达三境后期的人瞧去,譬如那位讲武堂堂主,袁氏内阁供奉老太监一流等人,必然能看见月光在他们中间有一条狭窄的细缝儿,而这条细缝儿正是黄希云营造的小通道,方便他们谈话不被别人窃听。
其实世间修行者心湖之内的传音并未有多么隐秘,尤其是当有修为高于传音双方的人故意去窥视窃听的话,往往极容易得手,但是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稍加处理,建立一种类似隔绝小天地的通道,这样就算有人修为高出传音之人,强行破开通道也立即会被主人察觉,从而终止谈话。
说白了,普通不加任何防护措施的传音是神通,只要修为到了,晓得天地元气运用之理就自然而然融会贯通,但是加了防护的,就是术法了,各家有各家的妙道。
就好比用剑和御剑的区分,用剑的话别说剑修,就算是寻常草莽江湖的武夫也能用的来,但是御剑就不同了,它第一对修行者的品阶有要求,二境剑修和三境剑修对天地元气的掌控本来就是天差地别,如果再与四境相比,那更是有如天堑,四境剑修对天地元气的掌控已经到了一种极为精妙的境界,可以说是完全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作剑。
第二呢,就是区别在术法上边了,你会御剑,不见得你又多厉害,术法,心头剑意,神台剑气都会影响剑修的最终战力,这也是为什么那位孟穿肠只是一个二流武夫,却能用两袖青蛇的剑气破坏萧威这样一位顶尖武夫的血肉气机。
所以在修行界往往会有这样的说法,神通天赐,术法自修,悟道从来不是坦途,仙道多用白骨铺就。
反过来说明传音之道,那些精妙的传音手法,有的用飞剑传音,有的通过元气振动的手法不同,强行改变本来的声音内容特质,这样别人就算窃听得到也是一堆无用的、前言不接后语的文字,而事先知晓这种手法的,就可以通过逆用神通还原声音原貌,端的神奇备至。
陈冲笑道:“四境阵果然是那家伙破坏的,我起初还以为是哪位剑术大家又来趟这趟浑水了呢。”
“你以为这方小天地真的那么多剑术大家,多少年来,我见识了太多的剑道天才,可是这条路光有一个天才还是远远不够的。”
陈冲微微沉默,黄希云这话就像是旁敲侧击给他忠言,而且说到天才,他想到了宋泾,不由叹道:“宋大哥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黄希云道:“宋泾按辈分改叫你一声小师叔吧?你怎么反称呼他大哥。”
陈冲神色有些落寞道:“我们两各论各的,一向如此,更何况,他现在名义上已经不是武当的人了,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他在这地宫底下,我至今不知道他在何处。”
黄希云隔着好远的距离望着这位武当山守了三百年的机缘之人,微微轻叹,她本想说一声,宋泾这些年以一己之力镇压墓妖,他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替天行道,而武当山从来没有让人失望。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担心陈冲会不顾一切救出宋泾,这样会坏了大局。
陈冲双目泛红,自言自语道:“宋大哥,这些年,终于算是找到你了,你起码得回去看一眼师兄吧?”
黄希云捂嘴笑道:“等此间事了,有的是时间,再者说,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
陈冲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抬头挑眉道:“你真打算带走谢安?”
黄希云轻叹道:“我想是想,人家跟不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说这事儿,变数太多。”
陈冲故作嫉妒,酸溜溜道:“我真不知道谢安为什么这么值得你关注。”
黄希云眉目如画,嘴角自然而然的荡起一丝动人笑容,“等你渡劫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冲不满嘟囔道:“问你剑意也不说,问你为什么看重他你还是不说,每次都是等什么什么就知道了真没劲,你们这种世外高人都是这样的做派吗?”
黄希云笑而不语。
陈冲撇了撇嘴不再说话,拱手告辞。
黄希云平静的望向天际。
他们之间的那道肉眼凡胎无法瞧见的细缝儿通道也戛然消散。
.......
杨左图在地宫往东的,榆树镇大峡谷往西的高地上俯瞰整个魏都城虞河沿岸,尤其是地宫的那小撮地方。
这地方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当初谢安就是在这儿观察巡防营然后遇上那位倒霉蛋儿孙青城孙仙长。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手心发汗,他在等最终的命令。
突然手心光芒一闪,几个大字显现出来。
“曹运护驾,即刻行动。”
杨左图长出一口气,朝着下边的方向挥了挥手。
刹那间,一声巨响从虞河水底猛然炸裂开来,无数道水柱冲天而起,光是隔十几丈距离的巨大水柱就有数十道,整个魏都城都立刻摇晃起来,如地牛涌动,天火燎原。
这一声巨响仅仅是开始,比之更猛烈的响声还在后头,连绵不绝的巨响有如天雷滚滚,火光冲天,而沿河的房屋,石坝,齐齐被炸断倒塌,紧邻火光的位置地陷十丈有余!
腾空的水柱还没落地,底下滔滔的大水就已经按捺不及,像是被困了千年之久的巨龙苏醒,嚎叫着、贪婪的冲向整个魏都城,霎时间天上地下都炸开了锅,无数道光影纷繁的飞剑冲天而起,又有密密麻麻的无数修行者齐齐惊慌失措,拔地升空,地上的百姓则死的死,逃的逃,魏都城亮如白昼,哭喊声不比任何一场人间灾难逊色。
周围的几个小镇都齐齐亮起了灯,高坡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影,这些穿戴有红有绿,有白有黑的无辜百姓皆毫不知情,慌乱的望着下边的冲天火光,双股战战,都以为又要打仗了。
杨左图静静观望,最后身形悄然消失在原地。
这一场由何天宗策划的大手笔,终于彻底完成了前期步骤,讲武堂那边数道身影冲天而起,为首的一位灰布衣老者神色震怒望着脚下已经被淹了的半个魏都城,尸横遍野。
老者突然转头望向北边,捏着拳头嘎嘣脆响,冷冽道:“作孽啊,何大人!”
河安城码头何天宗似有所感,神色冷漠,嘴角勾起,轻声坦白道:“是啊,各为其主,在下也仅仅是奉命行事。”
何天宗摩挲着指头,他此刻只想着老太监究竟会怎样收拾残局。
春香楼第一个不能幸免,轰然倒塌,红红绿绿洒落一地,十几个女子逃跑不及,被大水吞没,还有十几个仍拼命的在水中挣扎,可就在这时,她们平时讥讽排挤的黄希云却突然出现,玉手一捞,那十几个女子立刻感觉身轻如燕,从水中扑棱而起在空中飘浮不久,落在了榆树镇峡谷旁边的高地。
另外有一红衣女子急速穿梭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不断的救起还挣扎求生的百姓,纷纷放在那处高地。
天上的其余修行者见状,也纷纷行动,一时间各种光芒在大水中异彩纷呈,天上的救地下的,默默无言,时间就是生命!
黄希云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红衣女子身上,语气凝重道:“姽婳姑娘,你是水神,有法子阻止大水吗?”
姽婳又捞起一个妇人,连带着她的孩子一齐放在高地,那妇人立刻跪地拜谢神仙救命之恩,而姽婳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她们母子眼前,她冲入水中,大声道:“不行!虞河水有千眼石妖,这东西是黄道十二妖之一,如果用我的法力镇压只会适得其反!”
黄希云轻咬银牙,双目冷冽清澈,若不是此方天地限制一步以上修为,她抬手就能阻断大水,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除非有水道祖神符!”姽婳说完,又捞起一对夫妻,下边河水泱泱,人头攒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每时每刻也都有声音哭喊着救命。
黄希云猛地攥紧玉手,指节发白。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道洪亮声音从空中那位灰布衣老者口中传来,“讲武堂二境以上弟子听令,大名府二境以上弟子听令!”
“布阵结界,救一人是一人!”
这声音响彻天地,不光魏都城,河安城都清晰可闻,而老者话音一落,立刻又从魏都城和河安城的无数角落冲天而起无数道人影,这些人密密麻麻,身上都有独属于二境以上修行者浓郁的元气波动。
成百上千的人齐声应道:“喏!”
一大批修行者的加入,天上地下光幕连成一片!
有人结界布阵阻止大水,有人单枪匹马踏剑贴水飞行,也有人祭出符箓,化成一叶叶扁舟搭载那些百姓,更多的人不是剑修符修,只是寻常修士,要么赤手空拳,要么各式各样的法宝呼啸着冲入水中!
魏都城平阳巷,吴坤从虞河一爆炸脑海中就清晰感知剧烈的程度,百姓的伤亡。
吴坤先做了两件事。
一件他悄悄在竹姐的宅子旁边画了一条道。
另外一件,吴坤把奶奶背在了身上。
当廖堂主发号施令以后,吴坤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豪气,他是讲武堂的人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去救那些受了无妄之灾,正处在水深火热的百姓,也终于可以跟这个惨淡的世道说说话了。
无论什么世道,再也没有什么比救命这种语言更加通俗易懂了。
如果扪心自问,什么是救?什么是救国?什么又是救命?
吴坤别的不清楚不确定,可有一点,起码绝对不是唠唠嘴皮子,满口仁义道德、圣贤文章的,如果谢安在,他也一定毫不犹豫去救那些实在是无辜到了极点的人。
吴坤想到老朋友,思绪万千,闭口不言,却在心底呐喊一声:“诺!”
他整个人拔地而起,第一次豪情万丈当众展露还没熟练的神通,老奶奶也第一次跟着孙儿直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