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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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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丰熙佑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立了冬,一场大雪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的,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

  天色将黑,蔡明菲手里提着一把早已经缺了口的破柴刀,小心地沿着一个陡坡来回打量计算,待到确定一切无误后,她方沿着山路走上去,立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眯着眼睛望着山下小小的吴家村。灰不溜秋的吴家村在白银一般灿烂的雪色里犹如一块雪白绸布上的脏污,显得突兀而刺眼。

  农家人日子过得艰难,一针一线,一栗一薪都来之不易,更不要说那需要自家女子花许多精力纳鞋做袜,辛辛苦苦换几个铜子,走上十来里路才能打回的灯油。所以即便天色已晚,也没有哪家哪户舍得点燃油灯,包括村东头的富户吴贤声家里也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蔡明菲把目光投向村东头,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孤零零地耸立在一个缓坡之上,与村中其他人家相隔开来,显得颇有几分与众不同。那里便是她暂时的家,也是在这个风雪初停的日子,一大早就毫无同情心地将她赶来砍柴的人家。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着急了吧?但还不会就急着来寻她。且等着,她受的罪,有朝一日,她要叫他们双倍奉还。蔡明菲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冻得硬邦邦,只见菜不见粮食的菜团子来喂进嘴里,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菜团子被冻得干硬,她太过用力,一口雪白整齐的小米牙有些不堪重负,牙根处顿时沁出血来,一嘴的血腥味。

  看来水果蔬菜吃得太少,缺乏维生素。她摇了摇头,将菜团子放在一块结了厚冰的石头上,用柴刀的刀背使劲砸了几下,菜团子顿时四分五裂。做人要惜福,即便东西不好,吃了总比不吃的好,这还是早上出门时芳儿偷偷塞给她的。她笑眯眯地把这唯一可以果腹的东西吃了下去,虽然刚入胃的时候冷得她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就给这具小小的身子添了一丝暖意。

  时间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村里头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火,一个火把从吴家的院子里出来,顺着路停在了一家人的门前。终于去找人了?蔡明菲活动了一下手脚,耐心地等待着。一阵冷风起来,鹅毛大雪又飞了下来,终于,她看见一串火龙从吴贤声家的小院里出来,往她这个方向来了。

  她迅速往山下走,借着雪光,走到先前的那个陡坡处,举起手里的柴刀,犹豫了一下,暗想,煮了整整一个小时,不会再有破伤风菌了吧?

  算了,就算是有,那也是命,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种日子反正她也过不下去,不如一搏。于是不假思索地朝着自己的后脑勺砍了下去,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呲牙皱眉。得益于长时间的劈柴锻炼,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力度恰到好处,不过刚好将头皮砍破而已,没有伤着骨头。她一手捂住伤处,一手将柴刀往旁边一扔,抱着头,动作娴熟地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蔡明菲孤零零地躺在坡底的雪地里,睁大眼睛看着天上越来越大的雪,一阵阵彻骨的寒意透过她薄薄的棉袄钻进骨头里,冷得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跳起来放弃。但她知道她不能放弃,她筹划了许久,吃了那许久的苦头,无数次的从坡上往下滚,力争将那个动作做到完美极致,为的不就是今日?于是她咬紧了牙,尽量蜷缩起身体取暖,静静等待吴家派来寻她的人。

  她并不怕那些人找不到她,因为她忍饥挨饿,受尽责难养出来的小土狗灰灰永远都不可能找不到她。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就如同她刚进入这具幼小的身体,成天躺在那张霉味呛鼻的破床上养病的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世的事情。她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不是幸福的公主,也会是幸福的小女人。可惜,世间的事永远都是那么冷酷,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一夜之间,她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说遭遇爱人和好友的双重背叛,老父惨死,老母病重,世界坍塌的时候,她还存着一丝人性本善的理念,奋力拼搏的话,那后来被劫匪一刀致命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放弃了从前的坚持。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蔡明菲喃喃地吐出一句,低低的笑了,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比别人都要好,改变命运就在今日。从此以后,她永远不会流泪,她要让对不起她的人流泪,善心对于恶人来说,永远都是多余的。

  远处传来狗吠声和嘈杂的人声,她放心地晕了过去。这具身体再死了亲生母亲,再不讨人喜欢,再讨人厌弃,也还是蔡家嫡出的三小姐,小小的吴家哪里敢让她死在雪野里?更何况,蔡家新上马的夫人正需要这样一件事来打压那气焰滔天的二姨太太。而新夫人派来看她的人最迟不过明早就要到了。

  早在十多天前,蔡家大公子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偷偷让人告知了她这个消息,来人一再交代她,让她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行止得当,也许能就此回去也不一定。明菲暗想,就凭这十多天的准备,哪里能打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多亏她谋划已久,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

  吴家今早还让她上山砍柴,是不知道这件事吧。看来新夫人和二姨娘斗得很厉害,新夫人特意隐瞒了二姨娘,要抓个现行。她怎能不满足一下新夫人的心愿呢?

  一切丝丝入扣,恰到好处。

  蔡明菲醒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吴贤声的老婆汪氏,带着些哽咽,还有些微的无奈,絮絮叨叨地说:“余妈妈,真的是没有法子,三小姐实在是太顽皮了,这么大的雪天,非闹着要去山上套野鸡,不让她去,竟然就翻了墙去。”

  “唉……”一声做作的长叹,汪氏哭了起来:“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照顾好她,有负先夫人的重托。她要是醒不来,就让我抵命吧。”

  一条略带威严的女中音道:“三小姐若是醒不来,你是该与她抵命。莫要以为我们才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分明就是你让她去打柴,她才会摔下来的。吴家奶奶,你虽然是我们府上的亲戚,但也要知道,这虐待寄居的官家小姐致伤致死,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就算是我们老爷夫人心存慈念,恐怕也容不得有人如此轻慢他们的嫡亲女儿。你也太过胆大包天了!”

  咦,不用她告状,来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明菲从睫毛缝里偷偷往外瞟。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靓蓝绸缎镶白兔毛皮边棉裙袄,头上插着一股金簪,耳边挂着金耳环,白白净净的妇人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一双利眼冷冷地瞪着立在一旁的汪氏。她的身后,还侍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穿粗绸衣服,眉清目秀的丫鬟,看着汪氏的表情都是忿忿然的。

  平时一脸尖刻相的汪氏此时抖抖索索地站在屋子正中,焦虑不安地绞着手帕,一张脸哭得满是泪水,眼睛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惊慌乱转,迟差要给那妇人跪下去:“不关妾身的事啊,您要替妾身在夫人面前伸冤啊!”哪里还有平时地主婆的威风?

  蓝衣妇人冷哼了一声:“你先下去,不要吵着我家小姐。有什么事,等她醒过来以后再说。”明明她是客人,偏偏她才像主人。

  虽然这个妇人眼生得很,但明菲还是根据她的打扮和神情,还有身边那两个丫头,猜出了这应该就是她父亲的新继室,陈氏身边得力的婆子,奉了陈氏的命,来看她的。

  呵呵,既然这婆子这般厉害,一来就查出了她摔伤的真相,还这样不留情地骂汪氏,她便承情暂时不醒来了,让汪氏好生吃点苦头再说。

  身上已经换了轻柔的白绸亵衣,脚底下躺着热乎乎的汤婆子,明菲再悄悄按了按身下柔软温暖干燥的被褥,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是她原来那间又冷又黑又潮湿的房间,这应该是汪氏大女儿的房间,这一跤摔得值,如果不出所料,以后她都不用回到她那件阴暗潮湿狭小的房间了。

  后脑勺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但很快就被她喜悦的心情忽略不计。明菲沉沉睡了过去,管她们怎么吵,怎么闹呢,反正她一时是舒服了许多,接下来还有好多事要做。

  明菲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假若不是被人弄醒了吃药,她还可以再睡上个一整天。没办法,这具身体太虚弱,吃的苦头太多了。

  余妈妈亲自喂明菲吃的药,明菲楚楚可怜地看着她,乖巧地吃了药,又小心翼翼地向她道谢。在余妈妈为她擦拭唇角的药汁时,还特意将她那双粗糙的手拉了余妈妈白嫩的手,感激地笑了笑。

  这个笑容,她对着水盆练了好多次,真挚而娇弱,天真无邪,让人一看就不忍心。

  果然余妈妈被她的笑容晃得一愣,随即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可怜的小姐,小小年纪就遭这么大的罪。”

  明菲趁机天真地看着她:“是爹爹让你们来瞧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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