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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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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小暑之后,南洼山一带的天气就像着了火似的骤然热了起来,滚滚的热浪席卷着干燥的尘土,一阵又一阵肆无忌惮地向周边十六个镇(乡)两百多个村扩散开去。

  有人说,西洼山那边闹起了瘟疫,到现在还在死人。

  有人说,碾子沟村逃荒逃得几乎一个人都不剩了,就连个活物也看不见。

  还有人说,蒋司令缺钱,派夫人到美国去借钱,又吃了闭门羹,蒋夫人一气之下也摔起了东西,把手都给划破了。

  倒是黄粱县,仿佛是一个局外的存在,温温吞吞、稳稳当当、悠哉悠哉地蛰伏在山洼里,任外面的世界动荡又飘零,它自巍然不动。

  就在前几天,苦力回来了,匆匆忙忙地从吴家跑过来,跟大家伙儿只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出发了。

  晚饭的时候,师傅特意把大家伙儿都叫过来,说是聚一聚。苦力说,他在吴家吃过了。就看着大家吃,一边聊一边跟大家说笑着。篾匠让苦力讲讲这一路上的经历,苦力并不推搪,大大方方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整整一个晚上,小院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等苦力讲完了,大家都说,苦力变了,变得能说会道,人也更精神了。

  只有长工一个人,掖着那只残疾了的胳膊,神色暗淡地说,真羡慕苦力,长了那么多见识,我要是能出去就好了……

  那天晚上,等大家散了之后,苦力对师傅说,叔,今晚我就睡你这儿吧。

  师傅知道苦力有些话想单独跟自己叙叙,烧了些水,就坐在炕上继续跟苦力聊,一直聊到了下半夜才睡下。

  二娃靠在师傅身边,认认真真地听着两个人讲着神神秘秘的话,越听越有精神。

  虽然说,他们的很多话,二娃听得并不是很明白,可还是觉得十分新鲜。尤其当苦力说到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人和事,二娃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而人,竟然可以有很多种活法。

  特别是当苦力讲到他会打枪了的时候,二娃突然瞪大了眼睛,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立马竖了起来。

  这么说,吴家真的通着共产党?师傅有些惊讶,低声地问。

  不知道,也不好说,可我总感觉像是。

  那他们从来不说这些?

  不说。

  那货呢,都是些啥?

  不知道,货到吴家之前就已经装好了,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出来,一路上也不准大家碰。好像这些人都知道里面装着啥,也可能不知道,反正没一个人主动去碰,也没人问没人说,都很守规矩。

  这就怪了。师傅觉得很诧异。

  我寻思着,里面肯定装的都是些贵重东西,还见不得光,生怕别人看到。

  为啥?

  一路上都很小心呀,就连过个沟过个坎儿什么的,都要嘱咐轻着点,而且从来不走大路,只要前面有黄皮军或者小日本设的关卡,就更小心了,得我们几个人一箱一箱地往山里背,绕好大一个圈子,等过了关卡再装上车,一路上就跟做贼似的。

  怕是......担心被人抢了去吧?

  当然,可也不全是,要不然为啥放着一些亮堂堂的大路不走?

  倒也是,所以他们就交你打枪?

  嗯,说是为了对付打劫的,可我不信。叔,你是没瞧见他们打枪的样子,那姿势,那干脆劲儿,啧啧,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怕不会是土匪出身吧?

  也不像,他们每个人身上透着的那股劲儿,咋说呢……反正不像土匪,我觉得倒像是咱穷苦人出身,个个身上有股子正气。

  这话咋说?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反正……就是他们对我蛮好的,也没见欺负过别的啥人。哦,对了,他们还说,咱们穷苦人就该团结起来,赶走小日本,打倒国民党,真真正正地当家作主......

  想得倒是好,只怕是不容易哩,你当那蒋司令就那么好打?人家有美国人撑腰呢。师傅挪了挪屁股,语气有些不信。

  我也不知道,反正听了他们的话,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解气。

  你小心点,苦力,外面乱着呢,这个党那个党的,打来打去,谁知道将来是哪家的天下,几百年来这样的事还少吗?不少哩,你可千万别掺和。

  知道呢,叔。

  那……送了货,你们就不知道送到哪,送给谁手里了?师傅像是刨着根似的问。

  不知道,货送到的是一个店里,都是伙计们接的货,也是神神秘秘的。照他们的话说,他们是有纪律的,不该问的不能问。

  哦,怕是他们吴家的规矩吧。师傅点点头。

  可能是,但接货的人总该不会也是吴家的吧,讲啥吴家的规矩。

  也是,那这么说……他们就是共产党了?

  不好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师傅又问,那吴家少奶奶是管你们的吗?

  嗯,吴家都是少奶奶在掌事,这些货也是少奶奶在管。嗳,叔,告诉你个秘密。苦力瞧了瞧窗外,压低声音说,这吴家少奶奶也会打枪呢。

  啊,不会吧?师傅吃了一惊,二娃更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俯身把耳朵凑得更近了。

  真的,我亲耳听到的,有一次在山里,他们教我打枪,队里人说的,说少奶奶的枪法那才叫个了不得,百步可以打穿杨树哩。

  那叫百步穿杨。

  是哩是哩,反正听得我是吓一跳,这女人真厉害。

  看不出,真看不出。师傅两只手揉了揉胳膊,像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少奶奶对下人们都很好,听队里人说,少奶奶以前是外地嫁过来的,还留过洋……也不知是真是假。苦力说。

  哎呦喂,这要是真的,黄粱县可真真是卧龙藏凤了。师傅咂了咂嘴。

  对呀。所以说,叔,我都想好了。苦力这会儿端了端身子,咽了口唾沫郑重其事地说,我打算好好干,希望以后吴家能留下我。只要他们肯留我,我就跟他们干一辈子。跟他们在一起……咋说哩,反正我就是觉得高兴,身上有劲儿,有奔头,您说呢,叔?

  嗯,是好事,照你这么说,吴家确实不简单,你就好好干吧,不过,该小心的地方还是得小心,别乱说话,听见没?

  知道了,叔。

  啊呀……这会儿,师傅像是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终于长舒一口气,握着苦力的手说,这回你算是出息了,叔真为你高兴,来,再喝点水。

  师傅起身想给苦力续水,结果二娃抢在了前头,给苦力倒了满满一大碗。

  哦,叔,还有一件事,差点给忘了。苦力喝了口水,继续说,就是那个小胖子少爷,还记得吗?您不是让我打听的吗?

  记得记得,是咋回事?

  我问了队里人,他们告诉我的,说这胖子少爷呀,是徐家的小孙子,独苗儿,上上下下都惯着他,说要啥就给啥,从来不敢不答应,一不答应了,就又哭又闹。结果队里人说……你猜咋地,叔?

  咋地?

  这娃儿啊,脑子有问题。苦力歪着嘴笑出声来,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

  啥?师傅像是没听清,其实是有点不敢相信。

  这儿,脑子。苦力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说,论岁数,这胖子少爷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可偏偏只有五六岁的智力,这是大夫说的。徐家请过很多名医,都这么说,可怎么查,也查不出到底是啥毛病。

  啊?是个傻子?

  不傻,跟正常孩子一样,就是发育得慢,大夫是这么说的,反正搞不清是咋回事。

  真奇怪哩。

  他几个姐姐都很正常,偏这少爷有问题。他爹也是,几个姐姐,也是独苗儿。

  啥?他爹也是傻子?

  不是,我是说他爹也是独苗儿,两代独苗儿。所以这小孙子就格外受宠,上上下下的人都惯着他,没人敢惹。

  哦,原来是这样啊。

  叔,你猜他爹是谁?这会儿,苦力像是说累了,伸了个懒腰,随手摸了把二娃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

  二娃似乎一点困劲儿也没有,小身板直挺挺的倚在桌子上,眼睛睁得瞠圆,正听得入神。

  该不会就是那个升了官的旅长吧?师傅说。

  哪是旅长,早就是副师长了。就是他。

  不过,我听队里人说,可能最近他又要升了。

  啊,还升?这升得可真够快的,打胜仗了?

  算是吧,说是端了一个小日本的窝,蒋司令高兴。不过……我还听说,黄皮军的日子并不好过,正四处调兵呢。

  怪不得前些天我跟二娃去县城的边上,看很多当兵的,一长溜一长溜,望都望不到头。

  这说话间,师傅似乎也犯了困,挪了挪身子,问苦力,你啥时候走?

  苦力说,天不亮就走,这回再去,可能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了,他们说还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回不回,这里都是你的家,苦力,好好干,叔等着你的好消息。师傅说。

  ...

  ...

  哎,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后来,听说苦力还回来过一次,可是没见着人。那一晚,算是我们大家最后一次见到苦力了。到现在也不知苦力是死是活,兴许早就死了吧。

  这一天,小刘刚刚从县上回来,单位的车从城郊经过,小刘提前下了车,想顺道去看看老王。

  等到了老王家的院墙下,小刘就看见老王和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并排坐着。老王自顾自地讲着苦力的故事,而老汉则在一旁似听非听的,偶尔笑笑,等小刘在一旁蹲下来,老汉起身说,你坐吧,转身拍了拍屁股就走了。

  而老王对这一变化似乎毫无察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刘发现,老王的眼睛里满是晚霞,和城西头的天空一样,一轮火红的太阳在中央正炽烈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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