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事听了呵呵笑,昏花的目光落在眼前一闪而过的一众小儿郎身上,其中那个肤白俊俏的高个儿孩子,不是丑奴还有谁?
只他老眼昏花间倒似瞧见了当年那院中引得一群丫头婆子惊叫连连的小郎君……
老管事抬了遍布斑纹的手,指着那小小的身影道,
“那时节老奴才由外院调入内院之中,三郎便是这般大,在院子里也是如此奔来跑去,那时节夫人还在,三郎淘气,夫人便叫人紧紧跟着……只有一回,三郎还是摔了,额头上留下一个疤,夫人见着便哭……”
耳听得老管事苍老的声音叙述那些陈年旧事,燕韫淓心头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
多少年了,那时母亲还在世,他们兄弟三人,只自己最小又最受宠,也最是淘气,又嫌那些在后头跟着的丫头婆子碍事,便爬上树去躲,却一不小心摔下树去,脑袋磕到地上的石头上,立时就昏了过去。
他连着发了三日的高热,母亲便守了他三日,每回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时,都见着母亲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三郎!三郎!”
那一声声呼唤他到如今还记得,想到这处不由的眼角湿润,却听得老管事又道,
“……慢说是大爷与夫人,便是老王爷泉下有知,知晓三郎能登上大宝,坐拥这燕氏的江山,必也是会十分欣慰的!”
想当年若不是义平王燕尤淳相让,燕瞻一脉如何能坐上龙椅,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龙椅终究还是又转了回来!
老管事拉了燕韫淓的手笑呵呵的道,
“三郎,老奴生于贫寒,深知民生多艰,还请三郎怜民惜民做个为民着想的皇帝!”
燕韫淓点头应是,
“三郎省得!”
老管事点了点头,却是含笑应道,
“好!好!三郎自小便仁义善心,是个好……好……好孩子!”
说话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转头看时,老管事已是垂头闭目与世长辞!
燕韫淓呆愣良久,这才惊觉老管事已悄然离开,不由的是泪流满面,紧紧握了老管事的手,低声呜咽,转头泪眼婆娑的望向天空之中,仍是绚丽多彩的烟花,直至老管事的手渐渐冷去……
老管事的丧事在年关里,却是办得十分简朴,老管事一生并无儿女,但燕大与燕五几个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他一逝世燕大与燕五几个也是领着妻儿披麻带孝,为他老人家做了孝子贤孙。
蒲国公府上初一便将白事灯笼高高挂起,有那眼尖的人瞧见便来打听,知晓内情的就有人上门吊唁,虽说不过这府上的一介老管事,可这老管事于蒲国公府而言却是不同寻常,便是太子爷也领着皇孙守了三日灵,因而来者甚众,无不是接机巴结皇帝。
燕韫淓虽未亲去,却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两日,独坐案前看着小崔氏的画像,回忆起幼时的情形,不由得也泪流满面。
“你们皆离我远去,留我这世上孤独而行,若不是为了长青,真恨不能随你们而去!”
外头守着的周朴垂头立在那处静守,闭目不语,一旁走来小太监悄声道,
“公公,淑妃娘娘已是来了三趟了?”
周朴眼皮子未抬低声道,
“告诉淑妃娘娘,陛下不想见任何人!”
这淑妃娘娘也是真心不知进退,没瞧连太子爷都没来打扰陛下么?
小太监又道,
“淳妃娘娘也来问了!”
“一概不见!”
“是!”
这一番低语自然是瞒不过燕韫淓,御书房的门打开,燕韫淓现身在门前,却是吩咐道,
“周朴取了衣裳来,朕要出去走走!”
在这宫中实在憋闷,不如出去!
“是!”
周朴忙取了衣裳来,燕韫淓扮了一个富家翁的样儿,却是身边只带了周朴一人,悄悄出了皇城。
在临安城中出行太过扎眼,燕韫淓便索性打马出了城,这一放马狂奔却是一口气跑了五六里才停了下来,这厢靳住马头四顾,只见得眼前,一条官道土黄大路蜿蜒直至远方,两旁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现下虽是年关,但南方不比北方,春风早已渐偷绿,田野之间已有碧色隐现,丘陵起起伏之间阡陌纵横,隐见行人走动。
一阵犹带寒意的春风吹来,燕韫淓才觉得心头郁闷消散了不少,当下双手虚虚拉了缰绳,却是任胯下马儿随意行走,一路漫无目地的闲走。
燕韫淓此时来了兴致,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周朴道,
“朕自小生在富贵人家,于书上知四时晓桑渔,也不过纸上谈兵,实在未曾亲身做过,你小时在家中可是做过农活?”
周朴应道,
“回陛下,奴婢亦不曾做过?”
燕韫淓闻言诧异,
“朕听说你乃是出身贫寒,因着家中儿子太多,才送入了宫中,怎得你也未曾做过?”
周朴应道,
“回陛下,奴婢家里生了十个孩子,八个儿子,两个女儿,奴婢排行在六,家中乃是佃户出身,并没有一亩农田,只靠租种为生,每年交完租税已是所剩无几,奴婢在家里只呆到四岁便被送入了宫中,此时回想起来,幼时倒是被娘亲放在地头玩耍,被哥哥带着拔过草,喂过鸡,实打实的田间农活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做过!”
说话间想起老家的亲人也不由黯然,想当年小小年纪进宫他也不是没有怨的,家里么多儿子,为何偏偏就选了他一个,只如今他在宫中伺候王驾,也算得能衣锦还乡了,派了人回去打听,家里父母早已故去,两个妹妹也被卖了,五个兄弟只剩下三个。
燕韫淓听了叹道,
“这天下,若是皆耕者有其田,便四海皆安亦!”
两人谈谈走走,待得抬头四下观望时却不知到了何处,周朴道,
“陛下此处也不知是何地,待得奴婢过去打听打听!”
燕韫淓道,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到何处去问,不如再走一段吧!”
两人又打马往前走了一段,却见得远远有一座小小的村落,其中似有一座十分宽广的院落,便想去那村中打听,又行了一段路,见村口处有一名头戴草帽的农人正挑着担子向这边走来,周朴翻身下马上前行礼道,
“敢问这位兄台,此处乃是何地,哪一条路可往临安城去?”
那农人一抬头,却是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来,挑眉道,
“你叫我兄台?”
周朴一见忙道歉,
“抱歉,乃是在下眼拙了,原来是位……是位大嫂!”
那女子一听又挑眉头,
“你叫谁大嫂?”
那女子看年纪也应有双十了,周朴的年纪如今也有三十开外,叫她这一声大嫂实在有些唐突了,忙改口道,
“这位……这位小娘子,敢问可有去临安的路?”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瞧了瞧马上坐着的燕韫淓道,
“自这里出去要经三个路口,头一个是向右,第二个是向左,第三个走中间,然后绕过一片竹林,再一路往东,你们可是记得?”
燕韫淓与周朴面面相觑,他们一路过来也没见过多少岔路,怎得再回去便要走这么些岔路口了?
那女子见两人均一脸茫然状便叹道,
“罢,你们若是不着急,便随着我走,待到了地方我便指给你们道路!”
两人忙道谢,燕韫淓见她担着两个担子,看那担头弯弯应是十分沉重,想了想道,
“不如小娘子将你肩上的担子放在我们的马上,我们再步行过去可好?”
那女子想了想便爽快点头,
“今日遇见你们也是运气,倒要少费些力气!”
当下将担子放在了周朴的马上,燕韫淓也翻身下马,与那女子在前头步行,周朴则拉了马在后头跟着。
那女子取了头上草帽,露出一张脸来,却是生得小麦肤色,圆眼弯眉,嘴角上翘,天生自带了三分的笑意,一见便知是个善谈开朗的性子。
那女子大大方方打量了燕韫淓一番问道,
“这位兄台可是自城里来?”
燕韫淓应道,
“确是自临安城中来,无事放马至此,竟是迷了道路不知归途了!”
那女子笑道,
“我们这处丘陵起伏,小路颇多,若是不知地势的人进来,多半是要寻不到归路的!”
燕韫淓笑问道,
“小娘子可是这处村民?”
听这女子谈吐举止都是大方有礼,倒不似乡野村姑,不过若是那大家的千金却又没有她这般胆大,敢与陌路相逢的两个外男同行。
那女子笑道,
“小女子家中乃是在临安城中,此地乃是小女子的外祖家,因着自小长在这里,倒也是熟悉地形!”
两人一路走一路言,到了第一个岔路口,那女子便要去取自己的担子,
“你们在这处稍等,待小女子将这担里的东西送到前头去再来为你们指路!”
燕韫淓忙道,
“小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即是有马不如再送一程?”
那女子想了想点头,
“也罢,左右前头过去不过一里!”
当下领着二人转向左,穿过一片竹林果然见着人家,待到了竹篱外那女子扬声叫人,
“三婆!三婆!”
里头有苍老的声音应道,
“可是六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