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这出戏结束,李苒就给周娥使了个眼色,找了个要更衣的借口,狼狈撤出。
周娥一出象棚,就哈哈笑起来。
李苒一头一脸的晦气,看着周娥,等她笑够了,点了点已经慢慢过来的大车,“回去吧。”
“你不是说想去吃软兜长鱼?”周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不去了,万一再跟来一群怎么办?”李苒上了车,两只手按着太阳穴。
“要不,去吃猪头肉吧,正好补一补,咱们绕点儿路。”周娥热情的建议道。
李苒斜着周娥点头。
吃猪头肉补一补,补什么?
周娥和车夫说了几句,跳到车前坐着,侧过身,和李苒说话。
“你从前一直一个人住着,没经过刚才那样的场面吧?”周娥看着李苒。
李苒嗯了一声。
她不算没经过刚才那样的场面,不过,作为亲戚以及,家人吧,确实是从来没经历过。
“你三哥,和霍家三公子,大约是听说你过来听戏了,特意过来陪你的,曹三应该是顺路,都是好意,这你应该能感觉得出来。”
李苒点头,她能非常明显的感觉到。
“三娘子她们,是奔着霍家三公子,大约还有你三哥,来的。”
李苒听周娥说的如此直截了当,笑起来。
“对你么,没什么善意,可也没什么恶意,人跟人吧,多数都是这样,没善意,也没恶意,这样挺好。”
李苒点头赞成,确实如此。
“那三个妮子,不懂装懂,自以为是,再加上一心一意卖弄点儿风情,确实,挺让人烦的。”
周娥想着高桂英三个,眉梢高抬,卖弄风情这事吧,只有桃浓那样的才好看。
“你只要跟人在一起,象这样惹人烦的,到处都是,到处都能找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甚至一堆两堆。
我当年刚当兵,编在女军里,一个伙十个人,十个娘们儿,都是走投无路投了军的。
有一个,一看到好吃的,就往里面吐口水,一大锅饭,她也敢吐,被我暴打了不知道多少回,就是改不了,一上阵也是,不停的吐口水。
还有一个,成天半夜钻百夫长的帐蓬,我们百夫长是个男的。
还有……不说了。
我嫌她们太下作,靠着一星点儿军功,要求调去跟男人一起打仗,就到了长安侯军中,那时候,李侯爷还只是个百夫长。
谁知道,搭的头一伙,有个屁精,只要睡着,就一个接一个放屁,放的屁还奇臭无比。”
李苒噗一声,笑喷了。
“没多久,有一战我们惨败,一伙人,死了七个,那个屁精,也死了。
我做了十夫长,我顶头上的百夫长,当兵之前,豆腐都没吃过。没见识不懂这不算啥,可不懂装懂,还非要他说了算,这就气人了。
有一回分战利,我们分了一头羊,活羊,他说他懂,要烤全羊,全羊么,就那么活生生架上去就烤,那羊一肚皮屎,烤的……呸!”
周娥啐了一口。
“我后来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赶紧当上百夫长,不用再受那蠢货的鸟气。
再后来,我发现吧,不管到哪儿,蠢货都是一样多,磕头碰脑,到处都是!”
李苒看着周娥,叹了口气。
“圣人说的那句,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说的都有,这些年下来,我就觉得,圣人要真是圣人,这句,那就是可由不可知,蠢人太多。”
李苒默然看着周娥。
“你以后,我觉得,只怕得嫁个人,你这样的,嫁的人家,十有八九是高门大户,那就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个家,一个族。
这一大家子人不说,还得沾亲带故,人多了,那可就是什么样儿的人儿都有了。
象那三个妮子今天这样,不过是小儿女情窦初开,不算太蠢,也不算太讨人厌,看着还能乐呵乐呵,所以,你得……”
周娥顿了顿,摊着手。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可是,要是但凡你不喜欢的,你就拨腿就走,避之不理,或是发个脾气,把人赶走什么的,这都容易得很,可总这样肯定不行,那到最后,只怕你只能找个山洞躲起来了。”
“我知道,今天实在是太吵……是我不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李苒垂头认错,她借着方便逃之夭夭,确实不怎么对。
“我说的是以后,今天不错啦,慢慢来,这就跟打仗杀人一样,杀第一个,吓的夜里睡不着,杀第二个第三个,心里难过,杀到百儿八十再往后,就屁也不算了。”周娥愉快的挥着手。
李苒听的眉头高挑,拿杀人比喻这个?
嗯,这比喻真是风格清奇。
车夫赶着车,拐来转去,到了个热闹街口。
周娥示意李苒下车,带着李苒,穿过大街,再穿过两条巷子,进了她们去吃过一次猪头肉的吴嫂子脚店。
周娥走在前头,顺着一个婆子的指点,径直进了厨房。
“吴嫂子在……”周娥伸头进厨房,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你这是?”
“是周将军来了,您那边屋里坐,这屋里又是烟又是火的,脏得很。”吴嫂子往上次的小隔间让周娥。
站在周娥后面的李苒看到吴嫂子,吓了一跳。
吴嫂子半边脸青紫肿涨,一只眼睛肿的都快看不见了。
“谁打的?”李苒进了屋,看着吴嫂子问道。
“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刚好,下午刚炖了两只猪头,再搭几样素菜?”吴嫂子避开了李苒的问话。
“上次的素包子要是有,我要几个素包子,再要碗汤,或是粥什么的就行,粥能薄一点最好。”李苒见她不愿意说,也不穷究。
“我就要猪头肉,再来一大碗粥,也要薄一点。”周娥神情淡然。
吴嫂子答应了出去。
李苒看向周娥。
“肯定是她男人,除了她男人还能有谁。”周娥语调神情都很清淡。
“上次桃浓不是说,这间脚店,全凭她一个人撑着,这间脚间从前不过是一间半破门面,是她做茶饭挣了钱,买下左邻右舍,盖起了这幢两层楼?”
“那怎么了?能挣钱就不挨打了?”周娥语气不善。
李苒不说话了。
她没有任何家庭生活的见识,和经验,也不知道吴嫂子的家事,不懂不知的事,她从来不敢乱说。
吴嫂子送进来猪头肉,包子和汤粥进来。
李苒闷头吃包子,周娥闷头吃猪头肉。
两人吃好出来,走出好长一段路,周娥突然道:“这天儿还挺早,你要是不累,咱们去瞧瞧桃浓回来没有,她家离这不远。”
“嗯?好。”李苒一个怔神,随即想到吴嫂子的事,桃浓肯定最清楚,立刻点头。
周娥带着李苒,从一条极小的巷子穿过,再过了一条巷子,到了青砖红门的一扇如意院门前,周娥上前拍了拍门环。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开了门,看到周娥,急忙冲院里叫道:“大姑娘,是周将军!”
“谁?”桃浓的声音刚落,人已经冲了出来,“怎么是你们?咱们出去说话。”
桃浓一把推进妇人,跨出门槛,反手带上门。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周娥伸头往院子里看。
“我跟男人上床都能见人。”桃浓一把扯过周娥,推着她下了台阶。
周娥被她这一句话怼的哈哈笑起来。
“我是个懒人,”桃浓看着李苒解释,“买下这院子后,就招了一家子琴师住在厢房,我不收他房租,这婆娘就替我打扫打扫,洗洗衣服什么的,这婆娘什么都好,就是舌头长了点儿。”
“人没有十全的。”周娥接了句。
“就是这话儿,她舌头长,好在从不无中生有,也就是避着她点儿,凡事不让她知道就是了。你们怎么来了?”桃浓这才想起来问周娥和李苒怎么来了。
“我们刚从吴嫂子那里吃了猪头肉过来。”李苒看着桃浓道。
“嗯?那怎么啦?”桃浓莫名其妙,不等李苒和周娥答话,噢了一声,“她又挨打了?她三天两头挨打,不算什么事儿。”
“不是说,钱都是她挣的?”李苒皱眉道。
“都是她挣的怎么啦?”桃浓斜着李苒,“我跟你说,这女人受不受气,强不强,跟钱是谁挣的,可没什么相干的。
我那院里那一家子,钱全是那琴师挣的,他在家,放屁都不敢大声。”
“这话是。”周娥看着李苒道。
“吴嫂子是跟我差不多时候,前后半年吧,逃到这京城的。
她从前怎么样,我没听她说过,她这个人话不多。就是从把她说给白老头的宋媒婆那儿听到了些,宋媒婆说是她自己说的。
她是从小当厨娘养大的……瘦马你听说过没有?”
桃浓看着李苒,问了句。
李苒点头。
“她长在养瘦马的人家,专攻厨艺,后来被卖到一家大户人家,再后来兵荒马乱,她就逃到了这京城。
到京城时,她那闺女还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她怎么不去找户人家当厨娘,非得找个人嫁了。
白老头那时候刚死了老婆,留下两个儿子,家里穷的叮叮噹噹,爷儿仨饿的精瘦。
现在,爷儿仨都吃的肥头大耳,皮光水滑。
大儿子今年三十一,小的二十三了,都风风光光成了家,一大家子,都靠那家脚店养活。
从我认识她那时候起,白老头就成天打她,开始我给她出主意,还替她出面打过白老头几顿,不过,她自己立不起来,那就什么都没用,后来我就不管了。”
李苒听的沉默,周娥叹了口气,也没说话。桃浓也不说话了。
三个人并肩走着,拐进条热闹街道,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嫂子的那份灰暗,渐渐消退在喧嚣热闹之中。
每个人的苦难,都仅仅是自己的苦难。
曹茗回到府里,径直往正院去给太婆吴老夫人请安。
吴老夫人听曹茗说到今天被李清宁和霍文灿拉着去听戏,正好碰到了李家四娘子,笑起来,“李家那个四姐儿,是个好孩子,我挺喜欢那孩子的,你仔细说说。”
“是。”曹茗跟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着李家三娘子和忠勇伯忠毅伯府两位小娘子也碰巧到了之后,怎么怎么的热闹。
吴老夫人侧耳凝神,听的十分专注。
听到李家四娘子借着方便,一去不返,吴老夫人上身往后,靠进靠枕里,笑起来。
“太婆笑什么?笑李家四娘子这个遁法?不能怪她,当时实在是……我也想逃了。”曹茗见太婆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解释。
“我不是笑四姐儿逃了,我是……就是觉得这份热闹有意思。”
“是有意思,可也挺……”曹茗摊着手,“根本没法听戏不说,那些话,无知而不自知。”
曹茗顿了顿,看着吴老夫人,落低声音道:“想想王家三郎,真是怪可怜的。”
“王家嫡支,三支,已经从根上折断了两支,还是最有出息的两支,唉。”
吴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
“如今这一支,三个儿子,老大今年才不过三十岁,已经做了三年的安抚使,这一任之后,再做一任,调回京城,只怕就是个尚书了,也许不到四十岁,就能入阁拜相。
老二虽说腿不好,可这个腿不好,做士林领袖,倒比那腿好的,还要便宜不少。谢家老爷子又极力捧他。
五年十年之后,他这个学问大家,士林领袖,就能深得人望,站稳坐牢,在士子中间,举足轻重。
这样一朝堂一士林,十年之后,王家就能重新站回从前的位置。
王家积蕴深厚,再往后,就不怕了。”
吴老夫人细细的教导着小孙子。
“这中间,要说缺什么,那就是皇上和太子的信任。
王家老二极力交好谢将军,只怕一多半,是为了这份信任,王家老三这门亲事,也是为了这份信任,和长安侯府结亲,是王家的态度。
王家三哥儿过于书生气,前程有限,能为家族做的,也就是结这门亲事了。
生在这样的人家,一生下来就手可摘星,自然,也是要付出的。
咱们家,也是这样。”
“孙儿记下了。”曹茗郑重答道。
“嗯,李家那位四姐儿,怎么样?我觉得那孩子挺有意思。”吴老夫人笑着转了话题。
“是挺有意思。”曹茗笑起来,“高家二娘子说牡丹花儿怎么可能香,她一巴掌捂在脸上,我差点笑出来。
后来她说要更衣,那样子,简直就是落荒而逃,是有意思!”
“果然是个好孩子,长的也好看?”吴老夫人一脸笑看着孙子。
“嗯。”曹茗有几分不好意思,“好看得很,我就扫了几眼,多看就失礼了。”
“那倒是。这孩子是个可怜的,以后,你能留心就多留心些,能照顾,就多照顾些,就当是替太婆照顾她。”吴老夫人笑眯眯交待道。
“好。”曹茗答应的极其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