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以东。
白灵湖上。
时已入夜。
但湖边灯火通明。
而湖中更有三艘楼船,并行而动。
楼船上的人,传出欢声谈笑,觥筹交错。
“今夜赵大人,倒还真是阔气,如今丰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快来齐了,不知何事?”
“不知何事?莫非你未有听说么?”
“李兄知道,是什么事情?”
“今天官府下令,严查违禁之物,严查逃税之事。”
“这个我倒有所耳闻。”
“但淮安十六府内,目前只有一个庄氏商行被查了。”
“什么?”
“要么庄氏商行有违禁之物,有逃税之事,证据确凿,这次便要栽了。要么,庄氏商行的这位十三先生,是得罪了新上任的那位王爷,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王爷要整垮他。”
“这……”先前那人,不禁有些错愕。
“无论是哪一种,总之……这位十三先生,怕是翻不了身。”说话这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庄氏商行再是庞大,可区区商贾,又怎能敌得官家之势?”
“说到这个,之前王爷来到丰城,当夜可没有设宴招待,如此看来,今夜的楼船夜宴,倒像是赵大人补上了?”
“所以说啊,也不知道替王爷接风洗尘的宴会,他庄冥可还敢来么?”
“等等,那艘接引的小船,上面那个年轻人,就是十三先生么?”
“好像是他。”适才开口那人神色复杂,喃喃道:“他倒是真的来了。”
庄冥来得稍晚,没有在岸边登船,因此须得经过小船接引,才登上楼船。
乾阳和殷明,分别托住他,上了楼船,又将木轮椅子放上。
白老则是跟随在后。
楼船上的人,包括周边两艘楼船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今日官府出手,在王爷的号令下,针对庄氏商行,查封了淮安十六府近百城池之中,属于庄氏商行的数百店铺仓库,单是丰城本地,就查封了六处。
庄冥坐在轮椅上,目光扫过。
有人避开他的目光。
有人迎向他的目光。
有人稍微点头示意。
有人却露出嘲讽的笑容。
“人情冷暖,这才第一日呢。”
庄冥笑了声,摇了摇头。
不单单是丰城,放眼整个淮安,十六府内上百城池,想必各家人物,都认为庄氏商行,必将崩塌,而他庄冥,难逃此劫。
此时此刻,周边众人中,有些人面上带着同情怜悯,有些人则是带着关切之色。
他们表现出来的怜悯关切神态,究竟是真是假,倒也难说,但至少此刻,还在他庄冥面前,表露出了几分善意。
但还有一些人,因为利益的纠纷,或者因为早些时候有过交恶,却全然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脸色。
放在以往,这些人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甚至会笑脸相迎,寻求合作的机会,但在此时,他们认定了,庄氏商行难逃此劫,便也懒得去掩饰了。
今日之后,原先与庄氏商行合作的商家,未必会再合作。
谈不上落井下石,但定然会静观其变。
这是大势使然。
来到这里的,都可以算是丰城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今夜赴宴的,既有文人墨客,又有地方豪绅,故而分作三艘楼船,划分开来。
论起财力,庄冥或许最多,但论起地位,却也不算太高。
因此他的坐席,不在最前列。
“公子,这里。”
庄冥端正坐下。
周边许多目光,都看了过来。
今日官府查封庄氏商行的动静,可着实不小。
周边顿时议论纷纷。
而庄冥神色如常,只是问道:“王爷何时到?”
旁边有人应道:“王爷在隔壁那艘楼船,与本地那几位大儒,以及那些位有功名的才子们,在谈论新词诗作。”
另一艘楼船上。
气氛更显平和了些。
这里都是文人书生,言语用词,语气高低,尽都显得温和。
前方正在与陈王爷畅谈的,是本地大儒。
而坐席靠前的,也多是考取了功名的才子。
至于后方,则是一些寻常书生,虽无功名在身,但大都有些著作名声,故而受到邀请,其中不乏寒门出身,便也更彰显了王爷宴客,“不问出身,只问才学”的贤名。
陈王爷与诸位儒生谈论诗词著作正酣,正到此时,准备挥洒笔墨,即兴赋诗一首,再让这些文人书生,各展才学,推动其名。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又有人匆匆而来,而王爷耳边,低语了声。
“哦?”
陈王爷抬起头来,露出歉然神色,又收敛了去,笑道:“本王这首诗,便等回来再作,诸位万勿失了兴致,待会儿回来,本王可要逐一鉴赏诗作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谈论正欢的王爷,却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要匆匆离开。
适才那老者抚须问道:“王爷既然有事,便先去办,我等无妨。”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陈王爷说道:“谈不上急事,只是那边楼船上,庄氏商行的十三先生到了,今日本王得了些证据,故而下令严查违禁之物,严查逃税之事,而庄氏商行嫌疑最大,故而便先查了。这位十三先生,作为庄氏商行的主人,如今心怀怒气而来,本王总该给他一个交代。”
“什么?”适才那老者皱了皱眉,道:“只是一介商贾之流么?他有什么资格,向王爷要交代?”
“他虽是白身,但也是我东胜王朝境内的百姓,他作为商人,而本王今日查封了他的商行,确实该要给个交代。”
王爷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施了一礼,道:“本王先去,随后就来。”
老者顿了一下,才道:“罢了,这蛮横之辈,想必是仗着有些财力,目空一切,王爷便去见一见他,也免得被他钉上一个高高在上,狂妄不羁的名声,而污了您的贤名。”
陈王爷只是苦笑一声,便告退而去。
众人自也不敢阻拦。
而直到王爷离去,却见老者微微摇头。
“东胜王朝,近些年来,对这些一心逐利的商人,未免太宽容了。”
而随着老者开口,下方的士子们,当即也开口了。
先前他们都对那个打破了此处吟诗作赋之气氛的那“十三先生”,也生出了不满之心。
只是碍于王爷在此,碍于礼数使然,不敢妄自开口,生恐言多必失,惹王爷不快。
此时此刻,本地大儒,对那十三先生,尚且有了如此不满,正合众人心意。
当即便有许多人,附和出声。
“这厮区区商人,也敢心怀怒气而来,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有一白衣书生,倏地拂袖,面带不屑,道:“也就亏得咱们王爷为人和善,否则,谁能将他这残废商人放在眼中?”
“违禁之物,逃税之事,他若心中无鬼,清者自清,查了又有何妨?”又有寒门书生应道:“我看他便是有违禁逃税之举,才如此态势!”
“王爷行事,一切依照东胜王朝律法,他还敢有什么不满的?”适才那白衣书生,冷声喝道。
眼见众人当中,渐起议论之势,先前那位老者便轻咳了声,场面才沉寂了下来。
但在场之中,却又不乏心思灵敏之辈,暗察其中门道,心中不免觉得厉害。
这楼船之上,陈王爷只区区一句话,便让丰城中具有才学的士子们,对那十三先生庄冥,生出了反感之心。
实际上,在书生文人心中,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那行商之辈,放在东胜王朝,也属下品之流。
就算庄冥再是财力雄厚,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区区商贾之流,不识诗词高雅,不识朝堂大事,市井民间的一介俗人而已。
六年之间,白手起家,成为淮安十六府的首富,固然是如传奇一般,但在许多文人眼中,也只是他们一心仕途,不愿委屈自身,否则选择行商之道,又哪里轮得到那庄冥获得首富之名?
至于那些寒门士子,十有八九,则是出于嫉恨心态。
据说那庄冥极尽奢侈,单是每日沐浴,就要以药浴洗身,耗费百两之巨。
这样一笔钱,足能换上好些个丫鬟,足能撑得起他们这些穷困书生,很长一段时日的吃喝用度。
这对家境贫穷,三餐不敢食肉,入夜不敢点灯的寒门士子来说,庄冥此人,简直是穷凶极恶。
更有甚者,当即便挥洒笔墨,愤愤写下了一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在另外那艘楼船上。
庄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略带嘲讽之色。
他袖中的幼龙,眸光闪烁。
论起感应,幼龙比之于东胜王朝的武道宗师,更为敏锐。
旁边这艘楼船上的动静,瞒得过武道宗师的耳目,却瞒不过幼龙的感知。
“东胜王朝境内,读书人地位甚高,笔锋如刀,如若因此心生厌恶,更有甚者,以文字抹黑,杜撰事迹,泼上脏水,那从此往后,庄氏商行必将名声一落千丈,臭名远扬至淮安之外,遍及东胜王朝,倒也真是难以将污名洗干净了。”
庄冥端坐在位,神色如常,心中则念头闪过:“单是在这几位大儒,在丰城之中,便具有极高的地位、名声、人脉……这位异姓王,寥寥几句话就陷我至此,由此看来,他能够坐到这个高位,纵然不如宋天元那般精于算计,却也不是寻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