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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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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楞楞”,西风卷起布帘,似在以这声息做出回答。

  辛素梅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经年来抄誊文书、帮人写信,风里来、雨里去,这双手却依然细嫩,仿似岁月从不曾造访,一如这手的主人那张妩媚妖娆的脸,十余年过去,依旧美艳如昔。

  初到这个世界时,她曾为此而欢欣庆幸,以为老天爷终是开眼,弥补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缺憾。

  直到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伎女出身的妾。

  并且,喜当娘。

  再并且,身患重病、命悬一线。

  而最后这一点,与另一个世界的她,高度重合。

  成长于现代的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住院,基本没上过学,要么在家静养、要么就在医院治病,偶尔能在外面散散步、放个风,穿越来这异世时,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而生活在王府大宅、才产下一子的美貌妾室,得的却是“急症”,于某个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却让来自异世的她占据了身体,却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能不能撑过去全靠天意。

  那时,她是绝望的。

  老天给了她生的希望,却又在转瞬间将这希望夺去,只留给她死亡这一条路去走,何其残忍?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给她希望,就让她干脆地死去不是更好?

  后来她才知道,她错怪了老天爷。

  上苍其实还是眷顾于她的。

  在将死亡这道命题留给她的同时,亦给她留下了一把解题的金钥匙:

  她能够返回到现代。

  每晚入睡后,她都会在现代醒来,而醒来后所处的位置,则是她穿越、或者不如说死亡前所住的那间病房。

  她可以在这里停留两个小时。

  每次都是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姿势与身体状态醒来,循环往复,从无错漏。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会在她下一次回来时复归原位。

  换言之,现代的梅素心,被困在了死亡前的那两个小时里。

  那是一个闭合的循环,而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不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两个小时之后,她会重新回到古代的身体之中,陷入深度睡眠,直到次日醒来。

  现代的时间是停滞的,而古代的时间,则依序向前。

  在最初的惊喜(惊吓)过后,她第一时间选择了自救。

  运用现代医学,拯救古代即将病死的那个自己。

  是的,她认定了那就是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的自己:

  梅素心。

  现代的梅素心,永远活在只剩两个小时生命的临终之际;而古代的梅素心,却可以一天又一天地继续活下去。

  前提是,得把病治好。

  因为长期住院,现代版的她与住院医师都很熟,于是,她以“网上看来的一种怪病”为借口,向他们口述古代版梅素心的病症,以寻求治疗的办法。

  这听起来似乎很复杂,然而,过程却出奇地简单。

  梅素心中了毒。

  她是被人谋杀的。

  所幸这种毒是慢性的,解起来也并不麻烦,只要找到几种中草药,她自己也能配出解药。

  于是,古代的梅素心拿出全副家当,买通看护她的李婆子,配齐了解药。

  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谋划逃出王府。

  都快被人整死了,不,是已经被人整死了,还留下来等着过年吗?

  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首先,就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古代梅素心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病,身体状况也比现代版的好一些,却因为长期被人投毒,身体已经亏损得很严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调养、有计划的锻炼,才能达到健康人的标准。

  只有身体好的,一切才都有可能。

  所以,她决定先苟为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给自己配了一种抹上就会皮肤溃烂的药水,终于成功地让人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并被挪到了极为偏僻的院子安顿了下来。

  从此后,她成了“得了会传人的病”的半死之人,跟府里的男主子们(包括她的亲生儿子)再无瓜葛,而投注于她身上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也就少了很多。

  那时的梅素心满以为,逃出王府后,她一定会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可是,等到真的逃出来后,她才发觉,她没有办法靠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为自己谋福利,因为……

  她记不住!

  一样都记不住!

  说来惭愧,现代的她几乎不曾接受过基础教育,后来为打发时间,她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写代码这条不归路,成了一名自学成才的女程序猿(黑客),直到毛发日渐稀少,才明白这条路有多坑。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许下的愿望是:一、身体健康;二、有一头浓密柔顺的头发。

  而结果……

  算了不说了。

  总之,因为这两重原因,现代的梅素心虽然有一副聪明的头脑,却是个连小学生诗词都背不全的未接受健全教育人士。

  而古代的梅素心,就很笨。

  这绝非现代版瞧不起古代版,而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告诉她的。

  古代的梅素心从小便被卖去扬州,接受瘦马培训,而那些年她听得最多的词就是“笨”、“蠢”、“记性差”等诸如此类。

  这其中,又以最后一句最为常见。

  以梅素心亲自试用的感受,辅以现代词汇,那就是:

  海马体不够发达,长期记忆力十分之弱。

  前面学着,后面忘着。

  这与努力与否无关,就是天赋太差。

  具现到穿越版梅素心的身上则表现为:在现代花两个小时拼命死记硬背下的东西,回到古代一觉醒来,就先忘了至少三分之二,等吃过早饭,又忘了一半儿。

  不说别的,仅是一个肥皂的简易做法,她便花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才算勉强把配方记全,更遑论复杂的玻璃、火药、造酒、蜂窝煤、菜谱、各种化学制品、近代机械、冶炼、服装设计等等了。

  那都是她在那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呕心沥血才抄全的。

  为锻炼记忆力,以及今后的装(哔——)大计,她还抄写了不少唐诗宋词、历代名家八股文、诸子百家、华夏古代哲学思潮等著作,甚至还抄了十几本网络小说,打算留着往后卖钱。

  然并卵。

  好在,老天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让她把能抄的都抄了。

  等到再无遗漏,她便执行了死遁计划。

  为避免穿寿衣时被搜身,同时也是防着李婆子一手,她只在自己的“尸身”上藏了些细软,并没敢把秘笈带在身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在死遁后与李婆子先行汇合,由她安排去城外庄子上暂避。

  等风声过去后,她易容改妆,跟着庄子上送年礼的马车潜回王府,把秘笈挖走,然后先拿出一两样来发点小财,替李婆子一家赎身,再带着她共同奔向富裕美好的明天。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

  也不知是配的药不对,还是出了别的问题,假死的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错过了与李婆子约定的见面时间。

  而要命的是,她的金手指也在那次昏迷之后,永远地消失了。

  直到如今,她也再不曾梦回二十一世纪。

  于是,从乱葬岗爬出来时,除了少量诗文,她那脑瓜子里啥都没剩下。

  而这些诗文,于她根本无用。

  一个连身份都没有、死遁离家的逃妾,还想着扬名立万当才女吗?

  至于李婆子,她根本就不敢去找。

  天知道她昏迷的那三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是李婆子暗中动的手脚呢?

  所幸她身上还留着不少钱,她当时还想着,这些钱财应该足以支撑到她想出办法离开京城了。

  然后,她就被严酷的现实“啪啪”打了脸。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还真是莽得很。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从小卧病在床与世隔绝的心脏病患者,与自幼被圈养的瘦马少女,两者叠加起来,就能变成经验丰富的社会人了?

  明显不可能嘛。

  梅素心只在京城平安地活了七天。

  第八天时,她就被人骗了财。

  到第十三天,她险些被一个喜好男风的纨绔劫色,因为她那时候扮着男装。

  幸运的是,她被王家老两口给救了下来。

  不幸的是,王家老两口的女儿,即将嫁入王府朱氏的娘家。

  又幸运的是,王家处在王府关系圈的边缘地带,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被发现。

  而再往深处想一想,留在王家附近,或多或少还能知晓一些王府的情形。

  此处专指某小屁孩。

  离开王府后,梅素心想的最多的,不是秘笈、不是发财大计,而是她那个熊儿砸。

  而其实,生下他后,他们便没怎么见过面,且之前住在王府时,她也不曾经常想起他来。

  可是,当她决意离开并付诸行动之后,思念却如影随形。

  那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总会在不经意间牵动着她的心。

  于是,她再度选择了苟。

  苟在王家周边,借助王家这个王府姻亲的姻亲的身份,为自己找一条夹缝中求生存、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的路。

  梅素心将全副身家都赠予了王家两老,以此求得二人的庇护,又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哑女阿勉,最终给自己经营出了“王家姑爷”的假身份。

  有王家出面担保,她终是得以在京里置地买房,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当然,她并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是编了一个莫须有的来历,并假称自己叫做辛素梅。

  那是梅素心三个字倒过来的谐音。

  从那以后,城南保康大街的街口,便多了一位专管帮人抄书写信的“辛大哥”。

  因为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先生”、“夫子”这类的称呼,她不能用。

  幸而她那手毛笔字还算能见人,这个饭碗倒也捧住了,就是受制于身无功名,她的收费只能是最低档的,永远提不上去,也就靠薄利多销勉强混个温饱。

  而随着时日渐久,那些“回到古代做XX”的豪情壮志,亦被消磨一空。

  唯有偶尔午夜梦回时,她才会感慨自己当初太笨,死遁时光顾着带上细软,却偏偏不敢冒险从地里挖几张配方带出来。

  哪怕只有一张配方,她也能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这般想着,妆台前的梅素心忽地抬起头,将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比出了“一点点”的姿势,可怜巴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声道:

  “求求你,海马体,再好好地努力一下,只要能回忆起这么一点点,改善一下现在的生活就行了。拜托一定要快点想起来啊,再这么拖下去,可就要被那熊孩砸全给抢走了……”

  虽然说,那些秘笈落在亲儿子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可是,“母子相认齐发财”的合家欢戏码,显然并不适用于他们。

  某种程度而言,死了的梅素心,比活着的她对儿子更有益处。

  虽然梅素心本人对扬州瘦马这个职业并无偏见。

  但是,她个人的观点,代表不了整个时代。

  生母为伎女的孩子,在这个时代几乎便注定了卑贱一生,就算是现代人,接受起这样的设定也需要一点时间,更何况血统论至上的古代?

  如果说,人生是一道选择题,梅素心在开篇最初便已经失败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帮自己的骨肉,提前剔除掉最坏的那个选项。

  那个选项,就是她自己。

  “那个孩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吧,梅氏百货都赚翻天了,听说,前些时候刚刚成了亲……”梅素心喃喃地说着,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点哀凉。

  镜中的男子,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哀切地,似染上了窗外零落的秋雨。

  良久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脑袋埋进臂弯,不出声了。

  风雨如晦,笼罩着这间逼仄的小院。

  庭院中,哑女阿勉正执着竹帚,仔细地清扫着廊檐下飘飞的落叶,嘴巴一鼓一鼓地嚼着蜜饯。

  那是小桃带给她的。

  很甜。

  她弯起了眼睛,笑容也是甜的,却并不知隔了一道门扉,她的主子正自神伤。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谁也代替不了谁。

  唯有无尽的风和雨,从极远处而来,又漫向迢遥无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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