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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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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如烟,掠过国公府轩丽的屋舍。微凉的风来了又去,卷起落英,抛于阶前或檐角,落下斑斑红泪。

  这等东风烟雨的好景,游湖是最为相宜的。

  于是,认亲宴酒至半酣,便有那多金公子、富贵闲人,执长篙、乘轻舟,将一席人间欢宴,吃出了渔樵况味。

  一时间,湖面上浆声欸乃,烟波倒影、水鸟翩飞,倒还真有点儿像是人间仙境,生生把个认亲宴变成了诗宴或茶宴。

  徐玠却没去凑这个热闹。

  闲的不是?

  一个个脑满肠肥(此处特指他亲爹东平郡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书都读到某动物肚子里的家伙们,偏要去附庸个风雅,学着人家读书人搞什么画船听雨、凭水临风的花头巾,也不嫌丢人。

  反正他徐五郎是丢不起这人。

  是故,一俟察知东平郡王并国公爷有游湖作诗的意思,他立时尿遁离席,引得两位勋贵老爷很是惆怅,深感今日这桩雅事失色了许多。

  毕竟,这群勋贵中最著名的“才子”,便是郡王府的徐玠了,几首名诗唱响大齐,若没了他在,那些二世祖又能写出什么狗屁玩意儿?

  带着满腔的遗憾,王爷与国公爷双双坐上了画舫,而没过多久,那舫中便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却是唱起了一出《杀天门》。

  徐玠于是大为感慨。

  瞧瞧,还没离岸多远呢,这戏就唱上了,且还是杀气腾腾的武戏,都能把那满湖烟雨给炒熟喽。

  说好的吟诗作对呢?

  说好的雅致才情呢?

  他就知道,郡王爷这个只会玩儿的,与国公爷这个只会打的,两下里凑一块儿,准定风雅不起来。

  幸得他徐五有先见之明,早早走避了事。

  不过,再一转念,徐玠却又满心地欢喜。

  东平郡王已经向定国公正式提亲了,婚书也是当着他的面儿写下的,国公爷夫妇对这椿婚事很是满意。

  这差不离就是定下了。

  媳妇儿到手,徐玠的嘴角从那时起便一直咧着,耳朵根儿都快裂了。

  所谓境由心生,因着心有欢悦,这软绵绵的雨,便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徐玠原还打算着,约红药出来见个面,给她透个消息,让她定心,可过后却又觉得,这似是有些唐突。

  虽说那天杏子林中,他向她表露心迹,在挨了她几下踢打之下,亦得了她的允可。

  只是,婚姻到底乃是大事,礼不可废,若此时私下见面,万一被赴宴的女眷瞧见了,那起子长舌妇最善无中生有,只怕有损红药的名声。

  是故,离席之后,徐玠强按下与佳人一晤的念头,在湖边散步解酒,并不曾使人往里送消息。

  总归能见着的。

  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徐玠乐孜孜地想着,忽见林外匆匆行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男子,著一身国公府仆役服色,瞧来像是个小管事。

  紧随其后的,则是个劲装青年,生得其貌不扬,腰畔悬了一面亮晃晃的铜牌。

  “爷,来的是内卫的人。”随侍在旁的金二柱低声提醒了一句。

  徐玠也已瞧见了那名内卫,虽并不识得其人,然此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子森冷之意,却是他熟悉的。

  内卫的武太监,个个有若阴司鬼差,而其中翘楚,自是当属许承禄那妖孽。

  “徐五爷您在这儿呢,可叫奴才好找。”那管事模样的男子此时快步走来,一面说话,一面抹着脸上的汗,随后侧身指向那内卫,点头哈腰地道:

  “世子爷叫奴才领这位军爷来找您。”

  “标下郭大江,见过徐五爷。”那名内卫利落地行了个礼。

  徐玠点了点头,冲金二柱使了个眼色。

  金二柱会意,拉着那仆役走去一旁说话,徐玠这才肃容问:“是你家大人叫你来的?”

  两卫在京里的名声一向很差,无论勋贵还是文官,皆避之唯恐不及,若非有急事,许承禄是断不会在国公府举宴的中途,派人过来寻自己的。

  想来事情不小。

  “是,我家大人请五爷速去署中一见。”郭大江语声低沉,向前踏了两步,谨慎地道:“怀恩侯府出了桩命案。”

  徐玠神情一凝。

  又是怀恩侯府?

  且还是命案?

  难不成……章大姑娘死了?

  心下转着念头,他未再多问,只叫来那名管事,请他向世子爷萧戎代为致歉,便与郭大江一同离开了。

  天将向晚时,在内卫官署的后堂,徐玠见到了贺氏的尸首。

  “怀恩侯夫人死于头部重创。”站在尸身边的许承禄斜靠着墙壁,手里抓着把瓜子儿,一边说话,一边闲闲地嗑着,神情间并无“死者为大”的敬意。

  徐玠知他素来如此,越是重案、大案、要案,其零食消耗的速度便越快,此时见状亦不以为意,只细细观察着贺氏的尸身。

  贺氏所受之伤,尽皆位于头部,其后脑偏上的位置,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上头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此外,前额处亦有两处凹陷,呈青紫色,应是以重物大力击打形成的。

  徐玠蹙起了眉。

  照此看来,贺氏要么是被人从后偷袭,后脑先挨了一记,回头时再被人重击前额,继而倒地身亡;

  又或者,先是有人从正面袭击,贺氏反身逃跑时,后脑再遭重创,最后伤重不治。

  只是,这伤口的形状却并不相同,后脑破裂,凶器显然是有尖角的,而前额之伤却仅为凹陷,凶器应是圆钝之物。

  莫非凶手中途换凶器了?

  此外,若是先偷袭再击杀也就罢了,若是正面遭逢并重击,贺氏死时的动静应当不会小。

  可奇怪的是,据方才看到的口供,贺氏身死之时,周遭并无人得知,直到章兰心回屋后发现其尸身,惊呼尖叫,这才惊动了众人。

  这口供与尸首,像是有点儿对不大上。

  正思忖间,蓦地,徐玠眼前探出了两根拈着瓜子的修长手指,那指尖拢处,向贺氏前额的凹陷点了几点。

  “仵作已然详细验过了,此处,才是致命伤。”许承禄的语声颇为悠然,俊美到妖冶的脸上,有着一抹似凉似暖的笑。

  徐玠“唔”了一声,眉头却并不曾松开:“这表明那凶手应该先是在贺夫人背后偷袭,而后再从正面将她打死。可是……”

  他沉吟着没再往下说,心中那种怪异之感,始终挥之不去。

  许承禄“噗”一声地吐掉瓜子皮儿,开口时,语声如长按的冰弦,凉凉拖起余音:“那个叫莺儿丫鬟一口咬定,她只拿铜砚砸了贺夫人后脑一下。”

  徐玠一怔,旋即转首:“她招供了?”

  莺儿乃是章兰心的贴身丫鬟,亦是怀恩侯亲自押来的本案凶嫌,而此前拿到的那些口供里,独缺了莺儿的那一份。

  许承禄闻言,抬手往嘴里丢了两粒瓜子儿,一脸地云淡风轻:“到了咱们内卫手里,她就是个铁打铜铸的,也得给本官开口。”

  语毕,忽地皱起眉,“啧”了一声,以袖掩鼻,朝徐玠歪了歪脑袋:“得,这味儿开始大起来了,出去说。”

  说着便当先转身出了屋。

  贺氏是昨晚身故的,如今又正值春暖,尸身已然停放了一整天,开始有了些变化,味道也确实不小。

  难为许承禄,在这种味道里竟也能吃得下零嘴儿。

  徐玠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内堂。

  从游廊转过一道葫芦门,便是内卫官署的小花园。那园中只种了几棵枇杷树,满树新绿的叶片,除此再无别的花木。

  然而,那春夜独有的草叶芬芳,亦足以涤去方才的阴冷,让人觉出此际正是春温,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徐玠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

  春风温软,万物生机盎然。而在一院之隔的内堂,却躺着一具永远失去了生机的尸首。

  无论生前何等尊贵,在死亡的面前,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而生与逝,存在与消亡,两者间离得如此之远,却又如此之近。

  两度人生里,这并不是徐玠头一回生出人世无常之感,只这一次,他心中已然再没了前世的不甘与愤懑,唯觉圆满欢喜。

  因为,他找到了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以婚姻、以珍重、以爱恋与相知,携起两个人共同的余生。

  或许,这样的情绪,亦是令他感慨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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