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冲在阿房城中日久,志骄意满,起了称帝的念头。于是大张旗鼓,准备乘與衮服,整治宫室器皿,令人粗定礼仪,拟奏封赏百官,自称大赵皇帝。春节元旦时起改年号为更始。
汉主蒲刚闻讯大怒,他登基二十七年,连灭数国,尚不敢自称皇帝。只等统一天下之时,才进尊号。
谁知这段冲小儿,地只几百里,兵只十来万,城只三五座,就敢僭越为帝。其叔父段垂缺目前据有河北、辽东,也才称赵王而已。
如今晋阳尚有张蚝、王永、蒲冲等人,邺城还有庶长子蒲丕坚守。陇右汉中西域皆为汉国疆土,远征龟兹的吕世明统兵七八万,河州毛兴、秦州王统领兵三四万,仇池杨定军兵马也有四五万。只不过长安左近确实空虚,才让段冲小儿如此猖狂。
不知蒲刚有没有后悔将氐族兵将尽数遣往四方,但可知的是晋阳、邺城都被鲜卑阻隔,无法救援长安。而西域新定,吕世明要震慑蠢蠢欲动地诸部族;毛兴、王统、杨定军等人与羌族姚氏叛军征战不休,还要防备吴国从巴蜀进攻,也都无法抽调大军来勤王。
蒲刚一面发布诏命,令各将领严守藩镇,阻止异族入关,一面整顿长安兵马,准备征讨贼子段冲。
顺阳公主驸马杨壁,被羌酋姚苌释放回来,据说在敌营中备受礼遇。陆英以为,应该是姚苌暂时还需韬光养晦,待汉军与鲜卑战个两败俱伤时,他再来取渔翁之利。
蒲刚命杨壁回南秦州整顿清水氐人兵马,是以公主随其去了下辨。
段冲派军渡过渭水攻占咸阳,又向泾水运动,企图切断陇右与长安的联系。
蒲刚亲帅两万步骑发兵池阳,在仇班渠击败西赵军队。段冲所部向北逃窜,蒲刚追及于雀桑,再次打败赵军。
西赵主力包抄汉军后路,蒲刚回军至白渠,被段冲围困,势态危急。前车骑大将军、真定侯邓羌三子皆随军出征,殿中上将军邓迈、左中郎将邓绥、尚书郎邓琼相谓曰:
“吾门世荷荣宠,先公建殊功于国家,不可不立忠效节,以成先公之志。且不死君难者,非丈夫也。”
邓羌可谓北汉第一猛将,一生征伐,未尝败绩,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张蚝并称“万人敌”。此时虽过世数年,所幸子承父志,挽救社稷于危亡之中。
于是邓迈、邓绥、邓琼与氐族将领毛长乐等蒙兽皮、奋长矛而击段冲军。段冲军溃败散逃,汉主嘉其忠勇,并拜五校,加三品将军,赐爵关内侯。
陆英如往常一样在三辅之地游逛,遇有不平之事即出手相助。这天,在渭水北岸,遇到了一帮人。
这帮人大约有十几个,为首两名少年,一个与陆英年纪相仿,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看服饰发型都是异族之人,生的高大孔武,高鼻深目。
尤其是那十五六岁的少年,相貌堂堂,气质雄毅,一望可知绝非等闲之辈。两人带着十余名亲卫,有匹马上还绑着一人,似是抓获的俘虏。陆英见之诧异,拦住他们笑问道:“二位公子,幸会!在下云游道人陆英,不知二位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马上十五六岁少年一边凝神打量陆英,边开口笑道:“陆道长,幸会!在下匈奴沮渠蒙逊,这位是鲜卑秃发部首领之子延孤。我等从凉州而来,受命去京师觐见天王陛下。观陆道长言语气度,应该是江南人吧,何以云游至此?”
陆英听他话语友善,言辞有礼,想必颇多涉猎书籍。自然生出亲切之感,对这个少年更增赞赏。
于是又笑道:“在下确实来自江东,只因这长安城中有几位故友,特来探访。见关中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是以常常独自在京畿野郊闲逛。若是碰到欺压百姓的乱兵,便管上一管。”
沮渠蒙逊下马拱手道:“陆道长侠骨仁心,替天行道,令人钦佩!我等蛮荒外族,虽处四夷之地,常心慕中国。若是往后有缘,在长安城中相遇,定要请陆道长讲道授业,以启蒙昧。”
陆英还礼笑道:“公子过谦了!观君风度,定是自幼广涉文学史籍,才学不亚于中国文士。在下哪里敢卖弄陋学,有辱聪明!”
一旁站立地秃发延孤听他两个越说越文气,插言道:“陆道长,这两日入了冯翊郡,常听百姓说起有一位姓陆的小神仙,除暴安良,保护弱小,难道就是您吗?”
陆英笑道:“不敢当神仙之名,但百姓口中那个姓陆的应该就是在下。秃发公子幸会了!”
秃发延孤生平最是敬重侠义之人,舞文弄墨不是他所长,但弓马刀枪则自幼喜爱。听闻陆英便是那个侠名远播的小神仙,当下郑重施礼道:
“见过陆道长!延孤最敬仰英雄,若是有朝一日能与陆道长纵马驰骋,扫平天下不平事,当真死而无憾!”
沮渠蒙逊打趣道:“延孤兄若是与陆道长去做了侠客,那蒙逊岂能落后,也要为二位执鞭坠蹬,甘做马前之卒……只是如今我等还有使命在身,先办正事得好!”
秃发延孤开怀大笑:“蒙逊念念不忘使命,难怪平西将军派你来长安。君年虽少,却天生英豪气概,又忠义不屈,真乃国之栋梁!”
沮渠蒙逊道:“若不是秃发部相助,延孤兄一路护持,蒙逊恐怕早就抛尸荒野了,还谈什么英豪气概?”
言罢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那绑缚在马上的人。陆英听他们言语,内中似乎颇有故事,却也不便过多打听。
笑道:“既然二位公子身负使命,在下也不耽误你们行程,请自便!”
秃发延孤与沮渠蒙逊施礼告别,上马扬长而去。陆英今日结识两位少年英才,心中也很欣喜,不自觉便往东而来。
许久不曾回长安,也不知朱琳琳近况如何。隐隐地想到城中去看看,或许也是为了能再相遇这两位少年。
他信马由缰,悠悠缓行,约走了两个时辰,听得前方有士卒打斗之声。陆英还以为又碰到乱兵欺负百姓,谁知打马趋前才发现,竟然是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一行人,被鲜卑西赵几百名骑兵围困在郊外,正缠斗不休。
此地离长安还剩三十余里,汉赵双方都没有重兵,常常是游骑乱战。
西赵兵众,沮渠蒙逊等只有十数人,被困脱身不得。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二人虽勇猛无匹,但也仅仅能勉强支应,一面要照应手下,一面还要防着那被绑着的人逃跑,要想突围而出恐亦不能。
两方人马混战一团,也无人敢放箭,只以刀枪接敌。陆英见他二人皆是以一当十,刀法精妙,身处重围也毫无惧色,不禁暗暗赞叹。
只听陆英一声长啸,从马上飞跃而起,如雄鹰展翅,踩着西赵骑兵肩膀头盔掠至垓心。道袍迎风鼓荡,拂尘舞作一团,或为鞭扫,或为剑刺,或为刀抹,或为枪挑。不待西赵众军士看清来人模样,已经有十余人落马。
外围西赵骑兵见年轻道士以拂尘伤人,不由想起最近军中风传的陆魔头。哪还敢在此送死,呼哨一声,尽皆逃之夭夭。怪就怪陆英碰到乱兵从不手下留情,招招毙命,不管有几十人或是上百人,只要不逃走,无一人可活命。
是以在赵军中有一条暗律,步骑少于一营,也就是不满五百人的队伍,遇到陆魔头先跑为敬,绝不流连缠斗。
陆英击毙二三十人,余下骑兵逃得利索,也不追击,只冷冷望着前方马蹄扬起的尘土默然不语。他又何尝是嗜杀之人,但近来见惯了兵凶战危,百姓十室九空,白骨盈野,人兽相食之惨状。
陆英只觉戾气越来越重,但凡遇到滥杀无辜,欺压可怜百姓的士卒,就冷血起来,出手就是狠辣招数,不杀尽贼兵决不罢休。
百姓称他为神仙,顶礼膜拜;赵军称他为魔头,避之不及。其实不管是神仙还是魔头,陆英毫不在意,只想遵从本心,在这残虐不仁的世道里,做一些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也不是没有杀过汉军,欺辱百姓的又岂止是鲜卑人,长安城中的官兵出城筹粮,手段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被陆英碰到有不遵王法,不恤农夫的汉军,他照杀不误。这许多时日没有回长安城,未尝没有此中缘由。
他既厌恶西赵段冲挑起战火,荒淫暴虐,弄得民不聊生。也看不起汉国君臣无道,搞得国将不国,天怒人怨。
但凭心而论,汉主蒲刚毕竟以正统自居,尚能约束士卒,违法乱命者极少。不像那段冲本就是以色娱人之辈,现在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三辅百姓苦段冲久矣。
秃发延孤兴奋地上前对陆英言道:“陆道长果然神功无敌,杀西赵贼兵比杀鸡宰羊还要痛快!哈哈,延孤服了,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沮渠蒙逊也笑道:“陆神仙名不虚传,果然有神仙手段!蒙逊也叹为观止,生平从未见如君一般的英雄豪杰!多谢陆兄援手,不敢言报答厚恩,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秃发延孤连声附和,恨不得把一颗红心掏给偶像陆英看看。
陆英淡淡一笑,拱手道:“二位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在下与你们年纪相仿,若是不弃,愿与你们以兄弟相称。在下草字华亭,今年二十一岁。不知二位公子年齿几何?”
秃发延孤施礼道:“兄长在上,受延孤一拜!延孤今年二十岁,尚未有字。”
沮渠蒙逊也施礼道:“华亭兄,蒙逊今年十六岁。请兄长受我一拜!”
陆英分别答礼,口称贤弟。
陆英见随从亲卫有几人受伤,他身上带的有疗金创之药,便为几人包扎敷药。那被绑在马上的人背后也中了一刀,所幸伤的不深,陆英不免一视同仁,也为他敷药疗伤。看在众人眼中,更觉他身形光辉伟岸。
一行人打马往长安城中来。路上闲谈才知,原来沮渠蒙逊本是匈奴族人,祖上曾为沮渠之职,便以此为姓。
去年随大将吕世明远征焉耆、龟兹,许久不与汉国朝廷互通讯息,派出好几拨信使都不能到达。只因路途中多有叛乱,阻断了来往。
那马上绑着的人便是趁着北汉国兵败,在陇右勇士川叛乱的鲜卑乞伏部首领之弟,乞伏益州。乞伏部首领国仁见关中大乱,羌人起兵反叛,于是在勇士川聚兵数万,胁迫众部族屈从,有不臣之志。
沮渠蒙逊从龟兹一路来到河州,遇到了心向北汉的秃发部,他们派兵护送蒙逊一路东行。
途经乞伏部领地,遇到乞伏益州兵马,双方战斗数场,终于大败乞伏军,俘虏了乞伏益州。沮渠蒙逊想把益州献给朝廷,以彰显乞伏部之罪,是以一直将他绑在马上。
秃发部虽也是鲜卑族,却向来与汉国朝廷亲近,便命幼子秃发延孤随行东来。
他们一行人,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长安城中。蒙逊与延孤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城,心中本来对大汉旧都神往至极。谁知看到的景象却与所思完全不同,不免惆怅感伤。
城池经历战火,处处破败,城中军卒穿梭,人人慌张。蒙逊一行人辞别陆英,自往皇城而去。陆英一人牵马踱步回了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