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正要伸手握住师父的手臂,忽而手腕一紧,两只手同时被人捉住。耳中听得厉声暴喝:“华亭,弃鞭!”陆英遵命将手上藤蔓委地,口中又被塞入一颗丹丸。
他感到身体暖融融的,慢慢从水底浮了上来,阳光洒在身上,他缓缓睁开眼睛。果然入目即见到李玄阳面孔,把着他双臂正凝望着他。陆英见到师父,心中渐安,冲李玄阳微微一笑。
李玄阳放开陆英手臂,转向许黄民怒斥道:“许道长,你身为前辈尊师,竟用此等卑劣手段对付我徒儿,还顾及一派之宗的身份吗?”
许黄民眼中微露愧色,但一闪即逝,冷冷道:“玄阳真人数年未踏上我万宁宫了吧,要向本座兴师问罪吗?”
李玄阳道:“今日之事,华亭也打伤了你不少门人,贫道不为已甚,就此一笔带过。往后,我师徒不踏入你上清宗宫观半步,你和这些徒弟也别来打扰我们,彼此互不侵犯。告辞了!”
许黄民哼了一声,一挥袍袖道:“不送!”
李玄阳领着陆英下山离去,上清宗众道士自回宫疗伤,许黄民命诸葛不卞赐下草药,吩咐徒弟们安心养伤。
陆英随着李玄阳回到喜客泉边,饮了两碗清茶,头脑恢复清明,终无大碍。
李玄阳问道:“华亭,观你方才与上清宗打斗,似乎颇具上乘内力,这功夫从何处学来?为师还第一次见你施为。”
于是陆英把伊阙之下得天真道人教授含章拳之事,讲过一遍,李玄阳听得不禁神往。他又说道:“之前听你说天真道人,只当是一位云游野道,想不到竟身怀绝技,有如此修为!”
陆英道:“天真道人虽然邋里邋遢,其貌不扬,但武功道法皆上上之选,他与檀老伯都是世外高人,恐怕这天下再难逢敌手。”
李玄阳闻言沉思道:“邋遢道人?数十年前,为师在长广山也遇见过一位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老道士,当年都称为脏道人,偏偏道号叫做‘真净’,也是十足讽刺。
“只是我出山之后,再没有听闻他的事迹,想必这天真道人就是当年的脏道人,只不知几十年来为何隐居不出。”
陆英笑道:“他师父为他取道号‘真净’,却不知他平生最不喜干净,若是在天有灵,恐怕也要被气得再死一遍。”
李玄阳也笑道:“为师少年时,脏道人就已经五六十岁,如今算来怕不有近百岁高龄了。果然是得道真人呐!”
陆英道:“师父,那许黄民惯会妖术,常使些下作手段。我不在山中时,你千万小心在意,莫要着了他道。”
李玄阳仍笑道:“为师也不是吃素的,凭他使出什么妖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他个卵!他也就只能欺负你这样少不更事的小孩子。”
陆英大囧,挑了挑眉毛说道:“下次他若再放毒烟,我就打烂他鼻子,让他再也闻不出香臭。”
李玄阳半天没绕过来,放毒烟和闻香臭有什么关系,却也没有再奚落他。过了几日,陆英辞别师父,进京入文学馆继续整理道藏。
数月以来,他整理出了三洞经书目录,刊正灵宝经之错乱糅杂,编撰了灵宝经目。并创造了三洞四辅十二类的道教典籍分类体系。下一步着手著录道家药方、符图等诸般杂书。
新建道场寺基础已大致完备,正殿框架也拔地而起。公主府也建得如火如荼,再有两月便可完工。
然而驸马都尉杨子敬日渐疾笃,恐将不久于人世。杨子敬前妻郗道茂自从离婚后,郁郁寡欢,已于数月前辞世。这一桩婚姻,真不知谁人欢喜,谁人悲。
余姚长公主费尽力气,终于得偿所愿,如今身怀六甲,杨子敬却未必等得到新儿落地。
王国宝借着为公主建府的机会,竟在避暑离宫之旁也辟地造园。皇帝听闻大发雷霆,召王国宝入宫严加训斥。王国宝惧怕圣怒,渐渐投向皇帝怀抱,不再每日到会稽王身边殷勤伺候。
皇帝被他甜言蜜语哄骗,以为他忠贞体国,升他为尚书右仆射,倍加恩宠。会稽王那里却不是滋味,听说某日竟当众拔剑,掷向王国宝,险些要了他命。
王国宝也放得下身段,隔日便穿起婢女服侍,入会稽王府乞饶,孙玿见他乖巧,就原谅了他。如此一来,他更加嚣张跋扈,不把朝中大臣放在眼里。
却又酒后殴打尚书左丞祖台之,被御史弹劾,皇帝将他免官除职。但不久便起复,重用如初。王国宝更肆无忌惮。
这一日,陆英出宫之后,偶遇谢太傅外甥羊昙,二人结伴同行,沿秦淮河漫步。陆英叹道:“岫云兄,自从太傅薨逝后,朝政日非,奸臣当道。真不知有何人能重振朝纲!”
羊昙已久未饮酒作乐,连最爱的音律也不再触碰。闻言心下悲戚,只闷然摇头,却无一言相对。
陆英见他如此,又开解道:“岫云兄也请节哀顺变。百年如幻,人生无常,往者已矣,我辈仍需努力呀!”
羊昙道:“华亭不必担忧,我无大碍。倒是你,在宫中行走,须事事当心,处处留神,万不可行差踏错,以至于险境呐。”
陆英笑道:“多谢岫云兄挂怀。我这官身,不过是闲散编外人员,自是没人来算计我。等到整理完文学馆中道藏,便该辞去官职,如岫云兄一般悠游山水,做个闲云野鹤,反倒快活潇洒。”
羊昙今日难得遇到知交,便邀陆英至石头城江边畅饮,一解忧愁。陆英爽快应允,二人来到临江城头,也未买甚菜肴食馔,只就着羊肉,大碗痛饮美酒。
午后,羊昙已醉了八九分,陆英怕他伤身,便扶着他往回走。羊昙引吭高歌,一路相扶唱乐。
二人踉跄步行间,不觉已至西州门,羊昙走到门下,想起谢太傅病体曾过此门,悲从中来,仰天痛哭。陆英宽慰不得,只得默默在一旁叹息。
许久,羊昙止住哭声,坐在地上,击节吟诵曹子建诗曰:“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诵毕,复恸哭而去。
陆英低吟“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之句,也不免心内恻然。送了羊昙,陆英回到富春山居,翠羽、戴菊奉上清茶、蜜水,为其解酒。
陆英唤来皇甫思,问道:“这几日,有没有客人来访?”
皇甫思机敏灵泛,立刻答道:“回郎君,朱姑娘近日并未来寻郎君。其他客人嘛,暂时也没有到访。”
陆英笑道:“你有空买点礼物,替我送到朱家去。我每日在文学馆忙碌,也抽不出时光去拜访。”
皇甫思恭声领命,陆英让他退下,独自坐在厅中陷入沉思。明日当去杨府拜访,有些事情,现在只有杨元琳能办了。
陆英来到武冈侯府,先请见杨谧,却被门子告知,杨谧今日宫中当值,并不在府。陆英正要离去,门子又说,大公子杨元琳恰好居家。陆英喜出望外,还以为杨元琳必然在官署未归,谁知他反而未去尚书台。
入内见到杨元琳,陆英施礼笑道:“令公,在下实未想到,尚书令大人闲居在家,竟还不敢通报求见。”
杨元琳叹道:“华亭,不怕你嘲讽,我这尚书令不过是虚应其事,只当摆设罢了。会稽王录尚书事,大小事体皆决于王府,而尚书右仆射王国宝,又专权跋扈。我实在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只能躲在家中享清闲。”
陆英讶异道:“国事竟已至此?陛下向来信重令公,为何如今反被王国宝这下属排挤?难道陛下不知此中情由!”
杨元琳苦笑道:“虽说名义上,王国宝是我属官,但尚书台头上还有会稽王这位掌控者。朝野皆知,会稽王每日醉酒,不理政事。而王国宝谄媚阿谀,不但有宠于会稽王,连陛下也受他蒙蔽。是以王国宝的话便是会稽王的话,朝中无人敢驳。各曹尚书、侍郎,皆是他们一党,我亦孤掌难鸣。”
陆英默默叹息,还望杨元琳能拨乱反正,制衡王国宝,谁料连他也自身难保。
杨元琳问道:“华亭今日来找我,有何事啊?”
陆英只得笑着说道:“多日不曾见过令公,正好今天无事,便来找稚远闲叙,问问公之近况。谁知稚远不在,令公反而在家。”
杨元琳皱眉道:“稚远跟王国宝走得太近,恐怕不是家门幸事。可惜我多次训诫,他也只当耳旁风。”
顿了顿又道:“子敬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令人忧心呐。可惜他夫妻二人,本琴瑟和谐,比翼齐飞。奈何……唉,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陆英也感无奈,但又对杨子敬与公主亲近耿耿于怀,便岔言道:“月前随子猷兄同游会稽,当真结识了几位能人异士。戴安道先生超然高古,申屠景纯精通易理,卜卦如神。甚至还有长生教孙泰之流,也非池中之物。”
他偶然想起孙泰,随口道出,寄望杨元琳或许能有所警觉,提前防备孙泰为祸。
果然,杨元琳听到他说申屠景纯与孙泰,立刻来了兴趣,令他细细道来。于是陆英将天姥山遇杜子恭、孙泰求不死仙草,钱塘湖偶逢申屠景纯,如何医活死马,如何骗得县令卖妾。
还有义兴郡阳羡城中再遇孙泰,会稽、三吴士民多敬事长生教之事,从头讲了一遍。
杨元琳听罢,心中对申屠景纯招摇撞骗颇不以为然,却深深厌恶长生教借治病之由,蛊惑百姓入教,更不能容忍孙泰自称“仙师”。
沉思有顷,对陆英言道:“这个妖人孙泰,煽动愚民,妄称仙师,必有祸心包藏。华亭放心,明日我到官署,便发令将其流放广州,永不许返回会稽。”
陆英赞道:“令公果然一心为公,国之干城。正如神医扁鹊,去疾于肌肤,不使侵坏脏腑骨髓。所谓防范于未然者也!”
杨元琳摆手笑道:“华亭也学得花言巧语,会拍马溜须了?难怪谄谀之臣能惑主,人谁不爱听甘言蜜语!虽知你故意哄我开心,但仍不由甚感欣慰。”
陆英笑着告罪道:“小子该打!”
杨元琳又问道:“尊师近来身体可好!许久不曾拜会他了,你记得帮我代呈问候。”
陆英起身答谢道:“家师一切安好!承蒙令公费心。陆英一定呈上令公美意。”
二人又聊些闲话,无非是京中传言,各地军情等事。杨元琳叹息谢玄谢幼度中年染病,功业未完。陆英也跟着感慨,朝中失一栋梁,收复故土遥遥无期。
到了午后,杨谧下朝回府,毕恭毕敬向杨元琳问安行礼。笑对陆英道:“华亭许久不来,今日怎么得空?听闻你在文学馆整理道藏颇有所成,陛下龙颜大悦,逢人便夸赞你年少博学。”
陆英也笑道:“在下不过闲来无事,做一只书虫罢了,比不得稚远,协理朝政,批驳旨意,年轻有为大权在握呀!”
杨谧撇嘴道:“我跟你一样,混日子而已,大权哪轮得到我来掌握?”
杨元琳咳嗽一声,训道:“既在枢要,便当竭尽赤诚,效股肱之力,怎可虚度光阴,随波逐流!”
杨谧忙躬身领命,连称不敢。心中却暗道:“连大兄你都让王国宝一头,何况是我?话说得轻巧,真教我拿身家性命去拼啊!”
陆英又笑道:“听闻王国宝有心将建邺周边诸山更名,皆用并州太原等郡山名,城南三座山依次改为牛首山、将军山、方山;石头山改名为五台山、清凉山。汤山北面靠江之山改为栖霞山,江北一座大山也要更名为老山。”
杨谧答道:“确有此事。南渡世族多有侨立郡县之举,以不忘故土耳。江左有琅琊郡、南徐州,岭南还有番禺,皆由自中原旧郡。太原王氏如今门第显赫,命名几座山也无可厚非。”
陆英笑着点头。三人边谈边品茗,不觉天晚,陆英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