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是端阳节。陆英早起正做功课,有观中小道来请,言曰:“观主邀陆道长论经。”陆英随至大殿,与众道士切磋经义,辩讲道法,不觉至午。
此道观名曰九重观,在长安城中也算不大不小。观中道士不少,以陆英观之,真心求道之人,恐怕却不多。
半日玄无之辩令人昏昏欲睡。午后,陆英闲步至曲江池散心。
此时北方民俗,五月为恶月,端午之日,官民禳灾祛病,结五色缕,食角黍。
南方荆楚之地有赛舟竞渡之俗,而北地胡风尚未习此。
这曲江在汉时为皇家禁苑,百姓不能擅入,此时荒废已久,殿阁楼台化为瓦砾丘墟,并无甚游人玩客。
陆英沿着水岸向南行去,池面忽宽忽窄,蜿蜒不尽。隐隐听得远处有女子争吵之声,心中好奇,遂寻声走去。
再往南行数百步,但见江面宽阔处,树木葱茏,水天相映成趣。在这一片寂美之中,却有一群丽装少女,准确的说是三名贵族女郎,领着一群丫鬟侍女,分做两帮,正在争吵不休。
只听右侧一名着墨绿色窄袖胡服少女愤愤道:“你们两个怎敢如此刁蛮,那边明明有大片空地,为何非要和本姑娘抢位置?”
左侧两个襦裙打扮的少女,一高一矮,那高的肤白胜雪,也是胡族之人,稍矮一点的背影窈窕,双髻红裙,闻言怒极反笑,红裙少女道:“你这泼妇,竟说我们蛮不讲理,人家在此玩得正兴浓,凭什么要挪开让给你?”
高个少女接言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你跑来抢位置,竟反咬一口?你当这地方是你家私园不成?”
胡服少女冷笑道:“你叫谁泼妇?姑奶奶尚未嫁人?哪里来的泼妇?要作我家私园又有何难?你们这两个蛮子,定是鲜卑死胡,不可理喻!”
高个少女闻言驳道:“你说谁是蛮子?我虽肤白,但却是氐族。不像你黑不溜秋,一看就是未服王化,荒蛮粗野。怕是刚来长安不久吧?”
胡服少女听她说自己黑,跺着脚上白丝单靴,大声骂道:“死胡,我氐族哪有你这么惨白兮兮之人!定是跟那鲜卑胡奴串了种!老娘正宗氐人王族,自幼长在长安,粗野的是你们!”
那红裙少女不甘示弱,抢白道:“你个氐族蛮子,满嘴胡言,毒舌妇,胡虏夷狄不识礼仪!”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岂不是将秋晴姐姐一起骂进去了吗?好在那高个女子一心与人争吵,并未在意她说了什么。
陆英听得好笑,见她们骂了半晌,大概明白是红裙少女和高个白肤女子起先在此地游戏玩耍,那胡服少女后来,却也看重此地风景极佳,地势开阔,便要她俩挪开,给自己让个位置。两人不甘示弱,因而争吵不息。陆英本不欲理会她们近乎孩童的吵闹,但边走边瞧,不觉已至近前。
那胡服少女以一敌二,心中恼恨,看到陆英走来,好像抓到个帮手,想他必定会主持公道,为自己正名,立即指着陆英叫道:“小道士,快来评评理,这两个胡虏蛮女好不晓事,霸占地方不说,还满口污言秽语,你快来告诉她们,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英哭笑不得,心道,今日出门未卜吉凶,好不倒霉,怎么把我扯进来了。当下尴尬笑道:“姑娘,在下只是无意路过,不敢打扰,告辞告辞!”
那胡服少女哪里肯饶,上前拽起他袍袖,硬拉上前,傲然道:“小道士,快告诉她们,哪里做错了。赶紧给本姑娘把地方让开!”
红裙少女道:“呦!还埋伏了帮手,你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不成?休想以多欺少,本姑娘义无旋踵,随你来多少帮手,千万人吾往矣!”
胡服少女见她开始掉书袋,自知不敌,也不管懂没懂她说什么,拉着陆英道:“你听听,小道士!她们两个欺我一个,却反诬我以多欺少。真是岂有此理,我哪有找千万人来帮忙,现在正好二对二打平。”言罢望向陆英,显是想让他出言帮腔。
陆英定睛望向红裙少女,方才只见背影窈窕,此时方看到她颜色殊丽,樱口含朱,鼻似琼玉,美目灵秀。更兼娇俏慧黠,顾盼出尘,令人一见忘俗,再看忘忧。陆英心头微动,从容笑道:“三位姑娘,在下道理实是不会讲,却有个主意,三位可以赌赛一场,输了的便要另寻佳处,赢了的在此游赏,不知可否?”
高个少女道:“凭什么要跟她赌?本来就是我们先来的,她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赌?”
胡服少女讥笑道:“哈哈,要是你怕输,就不用赌了,识相点走,免得输了丢脸。”
高个少女道:“谁会输了?要输也是你输,本姑娘岂会输给你。”
红衣少女道:“你要是想赌,陪你玩玩也无妨,也好叫你闭嘴。”
高个少女似觉不妥,但话已至此,也不好露怯,便道:“小道士,你说赌什么?莫要给本姑娘耍花招!”
陆英笑道:“三位俱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男子。不知可带了酒馔?便可赌酒为胜,先不能饮者为输。”
那胡服少女一听,立刻叫道:“你这小道士,好没有道理!她们两人,我只一个,忒不公平……”
红裙少女笑道:“我们两人自然各饮各的,只要我俩有一人不敌,就算我俩输。”
胡服少女心想:“如此,我只需胜过一人便算胜了,反倒是我大占便宜。”便点头应道:“好!就是这般!快拿酒来!”
胡服少女身后侍女看惯了主人任性胡闹,无人敢劝。贵人出游,自然备足了美酒佳肴,当下忙捧出三坛葡萄酒,三个朱漆描金盏,摆下桌案,锦墩,又呈上备好的牛羊肉食、时蔬浆酪,一旁伺候赌赛。
陆英见胡服少女所用器物来历不凡,似乎皆是皇家所用,心内不免惊异。但北汉本不及汉人礼教严肃,公卿之家未必没有此等豪阔,也无法断定少女身份。
三个女子皆未嫁之龄,少年心性。加之北地风俗粗犷,礼防稍浅,女子性体多有豪迈不羁。因而当众拼酒,也非骇俗之举。
陆英从旁仲裁,三人提襟挽袖,使气对饮起来。初始尚你来我往,有序有节。待各饮了十来盏葡萄酒,三人呼喝喊叫,大声笑骂,已是混乱不堪。
这边骂你少饮了一盏,那边叫你的酒洒了。一个喊你没有添满,一个嚷你喝得太慢。陆英头疼不已,深悔不该一时兴起出了这等主意。
旁观女侍皆愤恨恼怒望着陆英,不敢相劝自家主人,将怒气都化作利剑盯在陆英身上。有人心中暗暗作想,这个小道士看着如此英俊潇洒,没想到脑子却不好用,竟这般胆大胡为。
陆英摸摸嘴唇,叹息苦笑一声,暗道:“孔夫子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