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崇祯六年渐渐趋近于尾声,年末的几场大雪,让北京城变成了一个素白世界。
紫禁城里也是一样,屋檐下到处可见冰溜霜挂。不过外头再怎么天寒地冻,也不可能冷着到了宫殿里的贵人们。当红得宠的当然早就准备好了上品银霜炭,一般的也有寻常木炭,就连那些最低品级的太监杂役之流,柴禾黑煤之类取暖燃料也是不缺的。
而紫禁城的气氛这几天也类似于殿内殿外,颇有冰火两重天的意味——这主要是取决于那位紫禁城之主,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心情。崇祯皇帝朱由检的性格向来躁切,一条好消息能够让他当场笑出声来,一条坏消息也可以让他立刻拍桌子——偏偏这位君主还总是一心想要对外展露出帝王“圣心难测”的姿态,而最近所收到的,一连串好坏掺杂的消息,则让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屡屡以失败而告终。
坏消息主要是来自帝国的中西部疆土——起于陕西的农民军。当然,在紫禁城里他们被称为流寇。这帮流寇果然名不虚传——他们在保定、河南、山西诸路官军的联合围剿下,原本已是束手待毙之势。然而偏偏老天爷给了一个机会:黄河封冻了。于是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农民军乘黄河冰冻飞渡冲出合围;连克渑池、卢氏、伊阳三县,从陕西进入到河南——日后吞没了整个大明朝的这块癌症终于开始扩散了。
原本只是派出些援军,然后看看热闹的河南巡抚元默一下子傻了,要知道流寇这玩意儿跟蝗虫很相似,但却比蝗虫可怕多了——蝗虫只糟踏庄稼,流寇却糟踏人。流寇所经过的地方,老百姓要么被裹挟进去成为新的流寇成员,要么就成为他们的牺牲品,最好情况下也是汇入到逃荒大军,成为流寇预备军——流民的一员。
流寇到哪儿。哪儿就全毁了。大明可是标准的地方长官责任制,河南若被流寇肆虐一遍,身为巡抚的元默不要说功绩考评官帽子,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元默这下可急疯了,一方面从自家省内四处搜罗兵马去堵截,一方面也顾不得名声,赶紧上书向朝廷中枢求援。请求速发救兵——最好能弄些短毛绿皮军过来,或者调一支关宁军来也行。眼下整个大明朝好像也就这两支兵最能打了。
崇祯皇帝收到这封奏报时也是给急得不行——河南什么地方?中原腹地啊!流寇进了河南,接下来四面八方还不随他跑啊!——湖广,四川,山东,南北直隶……这糟蹋起来还了得。必须要赶紧把局面控制住!
可元默毕竟是外官,想事情太简单了——短毛军岂是朝廷能调得动的?那帮大爷干啥都看自家心情。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大老远从海南跑去辽东,居然跟东虏干起来了——而且还是自带干粮的,事后也不请赏,啥都不用朝廷操心。可心情不好就公开叫嚷我们的军队大明管不着——说实话,还真管不着。人家的军队从招募到训练到装备到补给,没一样能让朝廷插进手的。指挥当然也跟朝廷无关。而这些话还不能对外说去,虽说朝廷内部几乎人人知道,可那些外官还当真以为琼镇是朝廷手里一把快刀呢……且让他们继续误会着吧。
关宁军倒是还能动一动,但关宁军的问题却跟琼海军恰恰相反——关宁军是啥都要朝廷管,稍微动一下就要朝廷给钱给粮,只有把大批钱粮源源不断的送过去,才能让关宁的那些骑兵老爷们挪一挪屁股。而现在朝廷最缺什么——却正是银钱和粮食啊,要有钱有粮陕西那边还闹个屁。当初三边总督杨鹤的“以抚代剿”之策之所以执行不下去,不就是因为钱粮供应不上嘛!
前者调不动,后者调不起……崇祯在得到来自河南的奏报之后着实牙痛了好几天,问策于各位阁老大臣,也都是众说纷纭,想法不一。在这样一种气氛下,那段时间紫禁城里自然也是充满了低气压。殿堂里就算放了再多炭盆也总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在此情况下,身为内廷总管的曹化淳觉得很有必要为主子分忧,他的解决方法是一天三趟的往陈涛那里跑——要想了解有关琼海军在辽东的讯息,陈涛的电报局子是最快途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跑了若干趟以后,终于得到了有关辽东战场的第一手消息——琼海军果然又打赢了,身为内厂提督的曹化淳原本以为自己也算是知兵懂武之人了,应该不会再为那些短毛的战斗力感到吃惊,但在看到具体战报后,依然忍不住当场呆愣住……
——以六百对一万!面对的还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后金精兵!歼敌数在六千以上,还当场击毙了老奴酋努尔哈赤的第十子德格类……这是什么级别的胜利?要知道当年“宁远大捷”统共才不过斩首两百级!
“假的吧?”
几乎所有第一眼看到这份战报的明朝官员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毕竟这场胜利听起来太玄幻了。如果是真的,那绝对能算得上是明王朝自万历三大征以后最为辉煌的一次军事胜利。可却偏偏是出自桀骜不驯的琼镇之手,那倒是让朝廷难办了——想当初一场宁远大捷,才两百级斩首,便让袁崇焕从小小宁前道飞黄腾达起来,保着他一直升至蓟辽督师的位置上。而如今这场大胜更胜宁远,朝廷该怎么封赏?
另外还有一件事——这帮短毛做事情也忒实诚了点,说是打死一个后金大人物,居然就那么老老实实连真名实姓都报出来?努尔哈赤的第十子德格类?真能这么肯定吗?
相比之下咱们大明朝的官员可就要聪明多了——想当年宁远之战后,明蓟辽经略高第向上奏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
然后再由文人们更进一步,比如张岱就在他的《石匮书后集》中记载:“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
——看看,多聪明,只说是打到了一个大头目,具体是谁不指明,有当然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有枣没枣反正先打一竿子——后来努尔哈赤死了。尽管此时距离宁远大战已经有十个月之久,尽管在此期间努尔哈赤还出兵蒙古把老对手林丹汗暴扁了一顿,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大明朝宣称努尔哈赤是因为在宁远城下受到炮击,重伤不愈而死。
——这才是老成之举,哪像短毛那帮小年轻,稍微才干出点成绩来就迫不及待大喊大叫,却把朝廷置于两难之境——要不要承认这份功劳呢?万一弄错了咋办?这可是欺君大罪——当然短毛不在乎这个,可咱家在乎啊,而且朝廷也丢不起这脸。
曹化淳不愧是东厂的大挡头,政治敏感度极高,在收到琼镇战报,仅仅看了个开头后只稍稍愣了一愣,便立即想到这许多。不过接下来,当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看到战报后续时,脸色立刻变了——而他也终于明白为啥明明打了个大胜仗,短毛这边气氛却是乱糟糟的,人家看他的眼色也不大对。
——琼海军主张出兵辽东的大头目居然折了!还不是被后金方面所伤,而是坏在了明军自己人的手里。虽然琼海军发出的电报上承认说是后金奸细所为,可他们当时确实穿着明军服饰,又是跟在旅顺守将,东江总兵身旁才得以接近琼镇军官,这其中大明方面的责任怎么也推托不掉,至少一个“疏忽遗漏”之罪免不了。
琼镇兵马千里迢迢前来相助,打了一场大胜仗。而旅顺正牌子的东江镇守军则啥事都没干——琼海军的电报里当然不会为明军遮掩,直接说明了整场战斗明军一直龟缩城中,直到最后敌方逃跑时才出来摘桃子的事实——然后到临了从明军队伍里还冒出两个后金奸细,以极高的效率射翻了琼镇的指挥官……虽然还没死,可根据曹化淳执掌东厂后,对于拷问行刑的经验来看,肚子上被射了一箭,都导致当场昏迷的情况,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的。
“哎哟我的娘咧,这帮兔崽子咋就那么不省心呢……”
这可让老曹大大的头痛了——在大明官员乃至于天子的认知中,捉奸防谍向来是锦衣卫和东厂的职责,就算东江军这事儿跟他们没有丝毫关系,可这消息让皇帝知道时自己若正在旁边,少不得也会吃些挂落,平白无故背上个黑锅。
那自己不去说?可前面那场大捷又是实打实的,若自己不第一时间报到御前,难道还能让其他人得了这个巧宗儿不成?而且这事儿也没法隐瞒——陈涛他们这个电报局子跟文臣的关系更密切,比如钱阁老,人家可没啥忌讳,得到消息后肯定第一时间直接上报。
上报是肯定的,但是该怎么说呢?
曹公公开始陷入到抑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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