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执掌行宫,而实际上在江都有着巨大政治能量的北衙赵督公和金吾卫刘都尉突然死亡,再加上靖安台巡组刚刚抵达两日便正式接管行宫,而且派出了全副武装的金吾卫配合巡组渡江向南,十一月初的江都,迅速酿出了巨大的政治与舆论风波。
官场和民间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绝大多数人都将靶子对准了初来乍到,而且名声极差的锦衣巡组,认为是这些人上来就逼死了行宫里两个当家的,以至于扰乱了大家的平静生活。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也都觉得,行宫那边可能是有问题的,朝廷派靖安台巡组可能就是为了处置行宫。
尤其是一些官员,他们多少晓得前一个刘璟是死于一场离奇、而且跟巡组不大可能相关的刺杀,所以想的更多。
但是,这些事情跟封闭了行宫,躲在里面查账的张行没有任何关系。
且说,天底下,凡事最怕认真两个字,也怕一个雷厉风行,所以,当张行开始雷厉风行的进行查账后,他很快的就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明显的账目漏洞。
找到的非常快,白有思刚刚渡河,他就查到了端倪,然后迅速坐实、扩大、认定。
而且,这个巨大的行宫仓储漏洞不是兵器,不是金银,不是战马和船只的损耗,也不什么木材、宝物,居然是粮食——是大河与东都、西都周边的洛口仓、含嘉仓、长平仓、黎阳仓、永丰仓内数都数不清的粮食。。
是只要东都城需要,就只会因为一点运费而几文钱一斗的粮食。
这个结果让张行有些难以理解,却又有些头皮发麻。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脑补了好多在上个世界里看到的封建时代古典传奇剧情,甚至因为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和江湖气想过什么大魏皇帝与陈国公主的女儿养在行宫,然后在琼华女圣的报复心运作下做了真火教女圣,而且还跟白有思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之类奇葩剧情,但统统都不是。
连想象中,可能因为勾结了杨慎,而产生的兵器、船只损耗都没有。
一住s://
就是粮食。
原本应该在江都行宫东北侧那个仓城里堆积如山的,留着万一圣人出行巡视陪都用的粮食,几乎已经空了。
张行亲眼看过了,就千把石,供给日用。
这简直太合理,也太过于匪夷所思。
说是合理,是因为这么大亏空,尤其是行宫的附属仓城为之一空,过于明显,难怪刘璟会犹豫要不要举报,难怪赵督公会迅速服毒自尽,难怪江都官场会表现的那么奇怪,因为这么多的粮食,它想要运出去,想要消失,哪怕是经年累月、蚂蚁搬山,恐怕都瞒不住人。
光是知情不报,怕受牵累,都是个说法。
而说是匪夷所思,就是张行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亏空的会是粮食?
如果是贪污腐败,以如今的粮价,拿行宫里的其他物什相比,贪污粮食也太低端了——一贯二十石,便是这里粮食贵,算它一贯钱十石、五石吧,一万石粮食不过一千贯文、两千贯文!
一千贯文……我说行宫马厩里遭了瘟,死了二十匹马不好吗?
二十匹马对一个行宫总领督公而言算个屁啊?非要贪一万石粮食?
而且东都北衙的那些督公们,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万贯,就是十万石粮食!
张行真的难以想象,会有哪个混到督公的太监头子会愚蠢到只揪着一只羊薅羊毛,而且是只薅屁股。
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这位陈国宫廷出身,曾经在江都跟过圣人的赵督公虽然有一个暖脚小妾,挨着行宫的私人居所虽然有些奢华,但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就是他都督的行宫里,不知道多少万石,反正是原本应该塞满的粮食没了。
说这是个巨大的亏空,那叫事实摆在眼前,但如果说这是贪污腐败,那是侮辱张行的智商。
会不会是造反呢?
陈国复国势力、江东世族豪强、真火教准备造反,需要大量的粮食储备……这当然很有可能,他们的确造过反,还不止一次……但反正不可能是杨慎,杨慎他娘的管的就是二征东夷的后勤,要是杨慎能从这里要粮食,那才叫真的智商出众。
总之,造反很有可能,但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在于,如果造反的人需要粮食,而且已经控制住了这位赵督公,他们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从仓库里搬粮食呢?
真要是到了造反那天,请赵督公打开行宫大门,别说粮食,战马、兵器、车仗、船只都不缺好不好?
除非……造反是要在大江对岸造反,没有胆量过江?而且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先用粮食在山里和寺观里养着人?
这倒是勉强说得通了,可为什么不直接要钱,然后在鱼米之乡就地够粮呢?
怕被发现?
可把行宫搬空了就不怕被人发现?江都城的剩下两位的态度也很奇怪,周效明似乎也有些说法,难道这些人也参与了?
都参与了,为什么不在扬子津那里剁了自己这伙人,就地立旗?
所以,只是偷粮食的时候太蠢?
张行越想越觉得脑瓜仁生疼。
接下来数日,他度日如年,直到他看到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旧日文牍。
白有思带着大部分巡组精锐,以及一整队一百五十人的金吾卫渡江,一走十四日,等到天气忽然转冷,一场小雪覆盖了江都城的时候才回来。
然后,这位女巡检便在行宫侧门前见到了等着自己的得力下属。
“巡检这是抓了多少人?”
笼着手、戴着护耳的张行在侧门那里探出头去,看着成串的俘虏,当场失笑,而随着这些人一路行来,街道早已经整肃,宛若防贼。
“七十七人。”白有思昂然相对。
“杀了多少?”张行追问不及。
“十四人。”
“连续追索了多少真火教据点?”
“六个半……七个?”
“十一日内转三郡,拔七寨、杀十四人,锁拿七十七人?”张行笼着手笑了笑。“巡检有点钱塘君的风范了。”
“这跟大钱有什么关系?”白有思微微挑眉。“大钱也跟我一起行动了啊,就在后面压阵……还是说钱唐君另有其人?”
“钱塘君是条真龙。”张行无奈干笑。“曾一怒之下与别的真龙搏斗,一顿饭的功夫便得胜归来,顺便杀生六十万、祸稼穑八百里。”
“所以是个笑话?”白有思微微不解。“还是规劝?嫌我杀人多了还是来的晚?张行,我可是接到你的传讯,这才去着力扫荡周边据点的,而且也是你说的,不必忧虑时间,让我尽量去扫荡更多的据点来做验证。”
“是。”张行忽然严肃起来。“是我说的。”
“那你笑的那么古怪!”白有思忽然一顿脚,转身走入了行宫。
身后,一长串的真火教行动派被牵入了行宫,就地安置,而一直到行宫侧门再度关闭,江都城的主干道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
先将抓到的真火教反贼小心看押起来,然后便是对那些金吾卫们进行赏赐,再然后是设宴庆贺——很显然,行宫这里早早得到消息,早有准备。
大部分巡骑和金吾卫们分散在一起享用宴会,而几名核心精英则和白有思一起登上了行宫外城的城门楼,在这里稍作汇集与宴饮,也是要对此事进行最后讨论的意思。
而不知是何缘故,江都副留守周效明的幼子周行范居然也在此地,而其他人只当是不知。
“咱们对对信息,事情其实已经很明白了。”张行当仁不让,未及用饭,先行在桌上开场。“首先,行宫这里粮食大亏空;然后我们仓促抵达,当晚金吾卫都尉,也是与其他南地出身官吏不合的江都唯一北人权贵刘璟被稀里糊涂刺杀,很可能不是刺客动的手,而是在场的其他高手;接着使用的刺客,无疑是真火教中部分激进的,想着谋反的逆贼;又隔了一日,赵公公当场服毒自尽;然后巡检带着诸位在江南,扫荡了许多真火教逆贼据点,确定了刺客是真火教的人,也确定了他们经常来搬粮食,还确定了他们跟赵公公有直接联系……全都对上了吧?胡大哥怎么看?”
“没错,就是这样,没那么多花花道道,就是赵督公因为是南陈宫廷旧人,很自然的跟真火教里的那些逆贼扯到了一起,那些逆贼为了谋逆在山中设立据点,囤积训练人手,需要大量粮食,这个赵督公便整日放开了让这些逆贼过江来往对岸倒腾粮食,成年累月把粮食都倒腾光了,刘璟发现了这事,或者他以为刘璟发现了这事……然后又以为我们过来是查他的,所以当日便恐惧之下杀了刘璟,隔了一日等我们上门,便又自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胡彦干脆做出了结论,却又长呼了一口气。“而且现在我们有人证物证连成了串,给谁都能交代了,是也不是?”
“应该是。”正在喝热汤的钱唐放下碗皱眉道。“但有个问题,数量还是不对……据这些人招认,他们每次来运粮,从宫内运到扬子津的数量,自己都只能拿走二十分之一,而这二十分之一,已经足够他们自己使用,还给附近的真火观使用,甚至可以部分带回家中接济了。”
“那就是赵公公玩的大,一个宫仓供养了整个江东的真火教逆贼。”李清臣不以为然道。“你们想想,江都、吴郡、丹阳三郡的真火教逆贼拿走了十分之一的粮食,江东、江西四五十郡,再加上转运耗费,不就对上了吗?为什么放到扬子津?为的是方便转运。为什么让这三郡的人来负责从宫城内转出,因为这三郡是最近的而已。”
言至此处,李清臣复又想起什么,环顾左右:“还记得咱们来时遇到的江上豪侠吗?指不定当时船上装的便是仓粮。”
“这么说就全对上了,只是可惜,更远的地方也难去扫荡,功劳落不到我们头上。”有人感慨起来。
“多简单一个事情,结果被那场刺杀跟那太监的自杀给弄得忒恶心了,差点以为是我们逼死了好人呢。”有人阴阳怪气,却是盯住了周公子。
而周公子只好讪讪,低头喝汤。
白有思微微蹙眉,但复又盯住了张行,却不料后者只是微微摇头,便不置一词,这让白大小姐不免心中烦闷——她从一开始回到行宫门前,便觉得对方有什么在等自己一般,却始终没有等到。
不过,即便如此,这位女巡检还是压住了这种烦躁感,等到了晚宴之后。
并在假寐了一个时辰后,等到了自己想等的敲门声。
打开门来,张行穿戴严整,一身冬衣加貂皮帽不说,还有棉质护耳、护项,正拢手立在门前。
“有什么要说的吗?”白有思有些来气。
“有。”张行目光灼灼,盯住了对方。“巡检,雪夜漫漫,无心睡眠,能否请你带我一剑横飞,凭江赏梅,渡江赏雪,了我心中夙愿……届时,下官必有一番厚报。”
已经去了小冠的白有思歪着头看了对方一阵子,然后终于点头:“好!我今夜陪你到底!”
张行当即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