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主,是这样的,我们本来就是闻名过来拜谒贵观的……但是路上看到江边盛景,就歪了过去,然后周公子这人呢,又比较懒,看完江景往这边来,发现挨着江边便有贵观的一面墙,便直接翻了进来,不想惊扰到了观中,委实对不住。”
张行诚恳与前来质询的真正师太做了解释,并专门强调。“我们绝对没想偷萝卜。”
那年长师太反复来看三人,先盯着周行范周公子做打量,引得周公子赶紧双手交叉,俯身作礼,这使得师太面色稍缓。
可是,等她再看张行与秦宝,发现二人腰中的绣口刀后,几度欲言,并最终没有忍住:“偷萝卜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北边的贵人为何要便衣来我们这里拜谒?”
“真的是来拜谒的,北方并无真火教痕迹,委实好奇。”张行愈发恳切,丝毫不顾身份被看破。“便衣是为了不引起慌乱……还是说须换回锦衣,郑重其事,才许入观参拜赤帝娘娘?”
师太停顿了一下,正色更正:“我们真火教不拜赤帝娘娘,只拜琼华女圣所燃真火!”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张行即刻严肃点头。“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些教典,才来参拜的。”
旁边周公子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自己就知道,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而师太稍作思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如此,你三人不要乱走,随我来便是。”
三人赶紧跟上。
话说,张行真的是来参观的,只是顺便做些真火教的相关调研……真火教虽然屡屡受朝廷打压,近来例行不稳,渐渐成为南方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但在大江以南,尤其是江东地区依然广泛存在,而且是公开的存在。实际上,不光是各大城市都有真火观,就连很多南方出身、家门布告的达官贵人家中,也都默默信奉此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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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战儿就是其中一位,周效明也是其中一位,这都是公开的信息,但即便是这二位,到了东都,也都不好在赏赐的宅邸中公开供奉,只能弄个长明的火盆做个寄托。
那么,为什么一个有着活生生神仙、真龙存在的世界会有这种显得比较尴尬的宗教存在呢?
原因就在琼华女圣四个字上——这是赤帝娘娘证位前的陆地尊号。
而赤帝娘娘本是妖族公主出身。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族出身的黑帝爷在红山一刀给赤帝娘娘划拉出血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当日祖帝东征,止步于《女主郦月传》中的那对龙凰后掷刀遗恨,代之者立即搞出了宗教改革,推出了三一正教这事了。
但是,赤帝娘娘再是妖族,再怎么尝试阻碍历史潮流,她能证位至尊,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位活着的时候,几乎是筚路蓝缕,荡平了南方的巫瘴,消灭了不知道多少异兽真龙,平整了东南海岸线,浮起了现在的妖族二岛,搭建起了西南天蓬。
而甭管她老人家当时是为了啥去做的,现在享受这份庇护的,绝大部分都还是大魏治下的凡人。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失德的至尊。
所以在南方,赤帝娘娘的信仰不可能不广泛的。
所以,即便是跟三一正教只奉至尊的教义相冲突,也免不了有真火教的存在——有种你下旨灭了真火教,不许人信奉琼华女圣,顺便熄了远在南岭那摊燃了几千年的真火?!
不被逼得无路可走,哪个凡间帝王敢这么干?
哦,就你号称陆上至尊啊?
位于江都城南的这家真火观面积不大也不小,而且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都有年久失修之态,出了菜园子,转过一个用作收养婴儿的侧院,再自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转过,便到了中轴建筑所在的大院子里。
到了此处,赫然是与北方三一正教影响下类似的那种四面合围建筑,可见神仙都挡不住凡人的交流——只不过中间不再是三辉金柱,而一处上方屋顶实际上承担了烟囱功能的一个大亭子,亭子内燃烧着一个石头基地的大火盆。
今日天气甚好,周围正有不少人膜拜。
“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主奉赤帝娘娘的,是第一个大谬误;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信奉琼华女圣的,是第二个大谬误。”女观主望着上前去拜真火的周公子,语气略显怪异的与两名布衣装的锦衣狗解释道。“实际上,我们主拜的,乃是琼华女圣燃起的南离真火……万物不息,真火不灭,但终得大光明!”
张行负手而立,目光从火盆转向火盆南方那略显陈旧的的开面大殿,并落在大殿中的琼华女圣像上——那是一个相对三一正教下四御概念明显有着更多生动表情的雕像,而且背后还有着一双孔雀羽翼一样的装饰存在。
后者在三一正教的概念下,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
看了片刻,随着秦宝也忍不住上前去做参拜,张行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火盆上,即便是隔了数十步远,他也能感到那火确实不是凡火,因为火盆隐隐能引动自己体内丹田气海,以离火真气的形式翻涌出来。
“师太,我不太明白。”看了半晌,张行忽然诚恳再问。“如果问的浅陋或者有些冒犯还请您包涵……首先,为什么不将赤帝娘娘、琼华圣女、真火三位一体来奉?其次,为何是火?”
“我就猜到你要这般问。”女观主叹了口气。“这两问其实是一问……那就是真火教的真火从何而来?”
“不是女圣点燃的吗?”
“女圣点燃的,当然没错,若非女圣点燃,如何使真火现行于世间?但女圣点燃前,天地间便无真火了吗?”女观主严肃反问。
“那真火到底是什么?”张行有些迫不及待。
“是善恶相争之显。”女观主双手合十扬声宣告。“天地初开,遂有万物与善恶,万物有形,善恶无形,善恶存于万物,借万物相争,这个争得过程便是真火本身……而真火自得光明,照耀万物,使存善、使去恶,所以这天地虽有搅动,虽有波折,虽以凡俗之身难见将来善恶定局,甚至一生只见恶过于善,但从天地大局而言,却终究是善渐渐压过恶,以达无上之大光明。”
话至此处,一身粗布衣服的女观主微微压低了声音,平静相告:“而我辈真火之侍,建立此教,无外乎就是要身体力行,并劝天下人行善袪恶,使这个过程更快一些罢了……这才是真火教的本质,也是人生于世的本质。”
张行微微愣住,他敏锐的意识到,这真火教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教会,它能够长存,是有缘故的。
而稍作犹豫,望着正在仿效周行范往火堆里添柴的秦宝,这名来做调查的锦衣白绶做出了一个不算意外的决定,他压低了声音,直接向对方问及了核心问题:
“师太,我还是不太明白,若是只奉真火,真火又到底是四御之一证位前所燃,为什么三一正教不能容真火教呢?而且为何屡屡有人打着真火教名号做刺杀、纵火,乃至于叛乱之事呢?”
女观主双手交叉,低头不语。
张行也不着急,只是继续平静来问:“是不是因为点火的人终究不是持天道的赤帝娘娘,而是有立场有感情的琼华女圣呢?再或者,会不会有虔诚之人,见世间辛苦,所谓行善艰难,行恶多端,所以总想以自身为柴,好让真火燃的更烈一些呢而且,侍火之人会不会也有分歧,以至于会相互煎燃呢??”
女观主双手交叉在胸前,抬起头来,望着烈火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阁下总说自己不明白,但其实什么都明白……有些事情,凡俗皆不能免,智者一望便知,何必多问?”
张行点了下头,算是得到了答案——说白了,事为人为,任何宗教,再有哲学性和普适性,一旦建立了宗教组织,免不了会被人所操控,继而有所追求,何况这个世界还有神。
二人既稍作沉默,反倒轮到那女观主来催促:
“阁下不是来参拜的吗?真火在前,何不先上前一燃?我们真火教的规矩,但持一自有可燃之物投入真火,不计贫富,不分南北,不论人巫妖,皆可受真火一洗,将来得见大光明。”
张行看了看络绎不绝的参拜队伍,果然有人背着一捆柴来,有人身后奴仆抬着一封口大油缸,相差甚远。
沉默了一下,张行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师太,参拜真火之前,我还有一问……你本人只信真火吗?”
布衣女观主没有任何犹豫,双手交叉,严肃以对:“不错,此生唯此真火。”
张行点点头,然后走过去,来到火盆前,便朝着大火盆俯身一拜。待要起身,却一时没在身上找到什么可燃之物。
“可以裁下一点衣角。”早早立身在旁的周行范好意提醒。
张行赶紧拔刀,却看到刀上有绣口刀套,便干脆撤下刀套,揉作一团,扔入火盆,然后转身便走。
行到北面廊檐下,见到下面摆着一个破烂木箱,里面颇有些铜钱碎银,复又立住,将怀中昨日刚得的十两银子尽数取出,随手扔下,继而再行。
周行范和秦宝也纷纷去摸怀里。
但也就是此时,身后忽然间一片惊呼,张行回头去看,却见一条赤白相缠之光宛如绳索一般凭空吊下,正直直垂入那火盆之中。
而满院火客与女观振奋莫名,纷纷念念有词,恭敬来拜,只有那观主一时呆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显圣了。”
身为信徒的周行范目瞪口呆,茫茫然言道。“琼华女圣显圣了!我上次看到还是五岁那年在吴郡……张三兄,刚刚最后一个投入随身可燃物件的,不就是你吗?”
“关我屁事?”张行将目光从那位有些失措望向自己的观主身上收回,连连摇头,负手而出。
其实,只是善恶真火,自燃于心,倒也无惧显圣,但为何显圣,谁来显圣,可能说的清楚?
至于善恶之道固然有道理,可怕只怕还是要神仙、真龙、凡人各凭所愿来做演绎。
就这样,天黑的时候,张行和秦宝回到了行宫外城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