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陟臣草拟团司名单,再从方才席间有人议论本朝状元胡旦结党,及唐朝状元卢文焕之事。
章越从这第一日的期集,都感到有很多玩味的地方。
他们理由很多,不一一而道来……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有时候看似不褒不贬的一句话,就如一支软箭般射向了你,尽管不痛不痒,但射得人多了,也会有些感觉。
章越公布了期集入选的方式后,陈睦则左右为难,王陟臣沉着脸不说话,他也莫名感受到空气中这样的异样更多了。
借着更衣时,韩忠彦找到了章越言道:“度之,无论你怎么个安排,如何不偏袒人,都会有人不满。与其如此,倒不如以以往般请托入局故事。这才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切不可顾虚名而害身。”
章越心知韩忠彦所指,但他如此作为不是给他们看的。
定一个高额的期集钱之费,在于筛选有诚意入局的进士。
真正想要参加期集之人,遍借周边好友,甚至向书铺借高利贷也会来。同时也让本不想参加期集的人有了一个体面的借口退出。
定一个高的门槛,增加了社交质量,这就是唐宋以来期集钱所费高昂本质。
为何唐宋进士将期集,又称为状元局?
道理也在这里。
章越常为蔡确为了凑期集钱,弄得当官受贿差一点罢官而感到不值,但换自己到他这个位置上会不会走这一步?
如今章越若定一个高额的期集钱,又令同年之中多了多少个蔡确?又有多少个进士背了一屁股债到地方上任?这等不良风气,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是历史往往告诉我们,所谓的雨露均沾,就是谁也分不到。所有人都参加期集,就是谁也不会感谢章越你给他这个机会。
章越违反常规降低期集钱,甚至自己出大头补贴,最后只有落了个吃力不讨好,在不少人眼底是沙壁之举。
不过章越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知道更高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刚得了状元,就忘了自己金殿上说过的话?
为何要赐自己十万钱(一百贯)?你真以为以抠门小气的官家赐钱是给你自己用的?
为何到了熙宁六年,第三任官家也看不下去了,赐三千贯期集钱供你们这批进士花销。后来禁不住进士们在期集中铺张浪费,朝廷又多加了两千贯?甚至还禁不住,官家亲自发话进士在期集里一切费用超支部分由朝廷来买单?
章越对道:“师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真心为我,但我如此为之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你谅解,再助我一臂之力。”
韩忠彦何等人,一听章越的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度之,你要如此,我别无他话,放手为之,我助你就是。”
章越感激地道:“师扑知我,知我矣。”
韩忠彦闻言哈哈大笑。
章越亦笑了,这一刻他倒真把这位韩衙内当自己朋友了。
没错,此人男女关系混乱,有着衙内各种臭脾气,但是人家是真精明,真厉害啊!易位而处,换了章越自己都不一定能那么快明白对方的立场。
韩忠彦看着章越背影心道,官家年事已高,你这般尽力作为,又有何用啊?金殿上说得话,难道还当真了不成?
章越回到期集所时,但听期集钱分配一出,众进士们都在嗡嗡地议论。
章越无视于众人的目光对自己默念,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知道自己要得是什么就行了。
有时候当官必须时时用邓绾的话自勉‘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
总之期集钱一公布,这样破坏旧例的规矩,一下子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
有些本不愿参加期集的进士们就必须要来了,有些想通过花钱,托关系获得入局资格的,态度对章越也不如之前恭敬了。
也有数人找章越质疑,章越淡淡地回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往日期集铺张浪费之习,如今倒是要改一改了。”
有人表示理解,有人则冷笑而去。
背后里进士们对章越的评价,多了几句‘迂阔’,‘不知事’,‘想当然尔’。
期集之时。
章越大多都要在局里,不过这日期集一散,他即回家里收拾衣裳,也不知不少人捎来书信,或者登府请托要求入局。譬如大舅哥吴安诗不愧是交游广泛,替人说情,要为好几位进士介绍入局。
欧阳发也碍不了情面,出面说项。
令人想不到的就是章俞居然也厚着脸皮以叔父的情面为人请托入局。
但章越看了这些书信,不由一笑,若是他们知道自己搞个零门槛的期集,章俞,欧阳发还好,估计吴安诗这位大舅哥怕是要气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章越也少了很多人情往来上的麻烦,人际关系简单了许多。
章实于氏这边帮章越打包着衣服被褥,于氏边收拾边对章越言与吴家说亲的事,如今两家草帖子已是换了,十七娘也收下于氏给的金簪,如今细帖子还在草拟,大概是关于妆奁还有些要推敲的……
于氏絮絮地讲着,章越则没多少听进去。
他想到白日的期集之事,偶尔目光一瞥看到院中石盆里养着几条鱼,有所感地道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于氏还道章越与她说话,又觉得不像,随即道了句:“是了,吴府应承说给你三千贯作铺地钱应此番期集之费。”
鱼尾一挣顿时在池中砸出一圈圈的涟漪。
“什么三千贯?”
章越方才看着几尾鱼儿,心出世外作陶渊明的悠然之状,如今却从出世一下子回到了入世之中。
之前自己出一百贯,作为期集钱的大头,他还一阵阵的肉疼,天子给的一百贯就如此大气地花掉了,还讨了骂声一片。但如今这算是什么?一切都不算事啊。
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三千贯啊,吴府是要自己给整个期集费用买单么?还是买两次?
可耻,实在是太可耻,自己堂堂大丈夫居然……
但不得不承认,真香啊!
如果有什么屈辱,那么这样的屈辱麻烦请给我多来几次。
章越收拾情绪,淡淡地道了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说完章越出门往期集所而去。
章实于氏唐九看了都是佩服之至,章实道:“难怪三哥儿能得状元,这份气度就是不一般。”
于氏亦道:“是啊。我当初听了都差点晕过去呢。”
章实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更多似在羡慕?
下面即是期集了。
期间还有一件事是谢恩。
章越要挑选一日,由知贡举官王珪引领,率众进士们去閤门谢恩,同时还要众进士们凑钱,进谢恩银百两,这钱是给皇帝的。
之前照旧还是要状元出大头,不过章越如今对钱财的态度已是很佛系了。
区区一百两?我全出了,可乎?
章越心底虽这么想,但话还是没有道出。
不过尽管如此,有些进士还是抠抠索索地拿不出钱来,就如同期集钱般,章越出了一百贯,但最后平摊到每个进士身上,仍是有些人不愿出,但偏偏又要来参加。
章越可没法像卢文焕扣了刘璨驴子那般强迫他们出钱,见他们实在不愿给,最后还是自己掏钱贴补了。
有些人真的是在京漂泊了好几年,好容易考上进士但身上拿不住一点钱,真要让这些人去借高利贷不成?
不过此事仍是出力不讨好,被人视作理所当然,还要被人讥笑了一番。
人家当状元办期集都是自己不出钱,甚至还赚同年钱的,但章越竟还往里面贴钱,真是傻到没边了。
这些当然是糟心事,不过章越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也就释然了。
甚至有人挑剔期集饮食实在清淡朴素至极,居然没有山珍海味,这宴饮的规格完全衬不上他们如今的进士身份。
对于这些人章越只能告诉他们,爱吃不吃,爱来不来。
一样米养百样人,即便是外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进士也不例外。大多数进士对章越还是理解支持的,特别是那些特别想参加期集,但又手头不宽裕的进士们是很感激章越的。
其实无论是期集钱的高门槛与低门槛都没什么对错可言。
两种价值观,只能选择了其一罢了。纠其原因一个在于点,一个在于面,如果自己换作韩忠彦作状元,可能就不是这么搞了。自己肯定在于面,如此可以顾及到方方面面利益,选出一个最佳的平衡,使自己处于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上。
但章越自己是寒门出身,就要在于点了,永远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老大究竟是谁。
官人子弟不得为状元。
不去顾及个人利益才能保全个人利益。
所以还是立场决定了价值观,但无论是哪种价值观,都必须要自己这个组局者挺身入局来化解价值观的冲突。
熙宁六年后,为何一向抠抠索索的朝廷能拿出钱给进士期集来买单,甚至最后包圆全出了?
原因无他,因为王安石变法,朝廷终于有钱了。
说到底,还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