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眉打量着面前这人,见他目光游离不定,神态瑟缩小气,行动之中竟全无风骨,哪有点世家子弟的气质?想了想,他回头跟葛舟道:“去把此人的卷宗调过来。”
所有考生的卷宗都抄录了一份在贡院公事房。
葛舟很快取了来,沈宓打开一看,卷宗上写的其祖籍地倒果然是谢家祖宅所在的苏州。谢家在苏州繁衍百年,小半个江南都有其族人,这面容猥琐的谢满江,难道真是谢家的人?
沈宓再打量了他两眼,问道:“谢家如今当家的是谁?哪年生的?生辰在哪日?”
谢满江答道:“回大人的话,谢家如今当家的是沈大人姑祖奶的嫡长孙,谢家的大老爷谢毗,表字祖芬,谢大老爷是灵武十九年生的,生辰在五月初九,取妻杭州秦家的大姑奶奶。大人明鉴,不知小的答的对不对?”
沈宓目光愈发沉黯,他说的竟丝毫不差!谢祖芬比他大十岁,生辰与他却是同一日,记得幼时他们常常在彼此生辰之前相互遥寄寿礼,此人既然祖籍苏州,又能将问题答得这么正确,竟让他找不到什么破绽来。
但谢家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也未免太让人不敢置信了!
世家为什么清贵?就是因为不屑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们有他们的骄傲和尊严,既不会让人践踏,更不会自己亲手去毁它!
沈宓有些暗忿。若这谢满江身份无假,那么是世风日下了,承继着百年书香的谢家,如今也疏于管教子孙,罔顾家训,任其随波逐流了么?
眼下他怎么办?捉是不捉?不捉的话,眼下他被安宁侯捉了个正着。捉了他的话,这谢满江本人断送前程倒也罢了,谢家的名声却会因此毁于一旦,朝庭公文一旦发到江南,家族中出了个考场舞蔽的子弟,谢家还有什么脸面称世家?
不要说在江南,以谢家这么大名气,就是全天下都会从此低看谢氏三分!
他掉转头,厉声道:“你身为谢家子孙,如何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藐视朝堂法纪?!”
谢满江道:“我都已经五十四了,再不抓住机会就晚了。大人年少得志,当然是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如今事已至此,就请大人看在两家世代交好的份上,放我一马罢?也请安宁侯看在沈大人的面上,饶了小生这一回!”
沈宓还未答话,安宁侯已然摊起手来:“没想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这个,沈大人要么就给他个机会?”他扬唇望着沈密,眼里满含着莫测的意味。
沈宓面黑如铁。
安宁侯这是在暗示他什么?放人,假如要放人,安宁侯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他要放他,首先就得先把安宁侯的嘴封上,这么一来他不但要欠他一个人情,回头还得在他面前矮下几分气势,这么得不偿失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做?
沈宓眯起眼,望着安宁侯没作声。
安宁侯缓缓笑道:“假如老弟想要通融通融,愚兄也是能理解的,我与老弟神交已交,知道老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谢家与沈家世代交好,说句不好听的,谢家子弟能入朝为国效劳,对沈家来说也是件好事嘛。老弟你说呢?”
沈宓移开目光。
说到这份上,安宁侯什么意思,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了。
安宁侯早对他有所图谋,从各种巧合看来,今日这事多半是他弄出来的。想到他为了达到替皇后拉拢人脉的目的,竟然不惜拿春闱这样的大事生事,便不由按捺着这股气闷,扬唇道:“侯爷还是不太了解我,我有时候为了自己,也是很冷血的。
“此人不守规矩,理当从严问罪,又何须通融?”
安宁侯笑容敛了回去,顿了下,复又笑起来:“沈老弟何必意气用事?谢家与沈家多年世交,老弟若是办了此人,回头岂非弄得沈谢两家断了交情?弄不好,老弟在外头还要落个势利的名声,这又是何苦?”
沈宓道:“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来人啊!”
既知安宁侯这是个圈套,他自然再没有往里头钻的道理,即便谢家因此污了名声,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曾管教好子孙。这个后果,断不可能让他来承受。
门外果就冲进来几名衙吏,押着谢满江就要往外走。安宁侯脸色一变,谢满江突然挣脱开来,拖住沈宓便就急急地道:“大人既要拿我可得想清楚,早前考生们进场的时候大人可是亲自从旁盯着的,大人将我送交出去,难道就不怕连累到自己?”
沈宓目光骤凛。
谢满江冷笑着,说道:“倘若我倒了霉,也定会反咬大人一口,假若我到了公堂上将罪责推到大人头上,说你故意给我放水让我进场,对大人以及侍郎大人都十分不利吧?总之这件事捅出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大人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沈宓整个人都阴冷下来了。
他扭头往安宁侯望去,安宁侯摊了摊手,扬眉道:“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老弟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倘若这差事办砸了,回头可就得不偿失了。老弟还当三思而后行啊!眼下你收下我这个人情,放了他这一马,岂不皆大欢喜?”
沈宓瞪着他:“安宁侯这是在要挟我?”
东边营帐里,韩稷才吃过饭,辛乙这时候忽然快步进来。
“少主,沈宓那边果然出事了!”说着他走上前几步,附在他耳畔细说起来。
韩稷目光一凛,“现如今人在哪里?”
“在号舍。”辛乙道。
韩稷沉脸站起身,扶剑略顿片刻,遂迈步出了营帐。
号舍里仍在僵持着,谢满江面露狞笑,安宁侯一派从容,沈宓到底还是冷静的。
照安宁侯这意思,他是非要逼得他向他低头不可,别的倒也不怕,只是他这夹带之事的确是说不清,先前五城营与中军营的人联合搜身的时候他是在旁监视着的,假如这姓谢的到了公堂上当真咬定是他故意放水,他可是半点替自己辩护的证据也没有!
皇帝本指着这届春闱招揽些贤才,出了舞弊这样的事情,不止是他要受斥责,沈观裕恐怕也会被连累。而假若这厮再反咬一口,起码下回这样的事情便轮不到沈家牵头了。那时候沈家上下这么些年的努力只怕都要打回原形,又还谈什么重振旗鼓光大家族?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就任他们拿捏吗?
沈观裕被迫归附皇后已经够了,他怎能明知是个陷阱还往里头跳?
他交拢着双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那要照侯爷这个意思,那不但是我,就连五城兵马司与中军营都有责任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一齐上刑部去说个明白?若是真有什么罪责下来,有侯爷陪着我一道,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安宁侯捋须道:“我们五城兵马司不过是守守门口而已,在我们之后还有中军营和沈老弟两关卡,就是要担责任,我们也是最轻。咱们这些粗人就是挨几句训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老弟却不同了,你可别忘了,你们沈家还是前朝的遗臣哪!”
他叹了口气,望着沈宓,微笑摇起头来。
“侯爷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沈宓上前半步,正要理论,门外却传来阵脚步声。然后当先踱进来一个人,乌亮的发丝上束着八宝攒珠冠,身上一身精良的银盔甲在日光下泛着灼眼的光,身后还有好些护卫跟着,——韩稷站在门口,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满面春风,似心情甚好:“二位大人在议什么事,这么热闹?”
沈宓微蹙了双眉。
安宁侯眉头皱的更甚。他明明已经瞅准了韩稷去了守东南片区,这才赶过来的,东南考场距离此处相隔着大半个考场,大中午的也正是休息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安排在这个时候巡逻,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外头,梁恩他们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呢?
当然看不到。
不管怎么说,这个节骨眼儿上韩稷的出现,都不会是件好事。
他心思顿转,不禁往前两步,缓声道:“原来是贤侄来了,无事,就是这名考生遇到了点小问题。我与沈大人正在帮着解决。”说罢他看向沈宓:“沈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沈宓凝眉,并不说话。
面前的韩稷并不知是敌是友,他又怎可轻举妄动。
因着韩稷的加入,狭小的号舍里更加显得拥挤了。
韩稷走到沈宓旁侧,先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面前的谢满江,说道:“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谢满江显然并不认识韩稷,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从他这装扮与派头也猜出来他定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一想他身边的安宁侯是国舅爷,他乱跳着的心又渐渐平定下来了:“回将军的话,就是,就是侯爷说的这么回事。”
韩稷笑起来,“真的么?”
谢满江因着他这副笑颜而晃了晃眼,片刻才定下心神来:“自,自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