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处州,麦青湖边。
此时已经是二月中旬,南方正处在春暖花开的好时候,湖边鸟语花香,美景无穷。
一处具有江南水乡特色的华美庭院里,少年坐在红木窗边,书写着什么。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外头互相对剑的两个少女,两人一个练的是称作璇玑剑舞的剑法,一个原本就是京城里的剑舞大家,此刻施展开来,犹如莺起燕落,互争娇媚。
名为小梦的少女,这一次,穿的是具有春天色彩的,柳青色的精美襦裙,外罩杨妃色对襟半臂,半臂上绣的是小瓶与鹌鹑,意即“平平安安”。她的对手,则依旧是惯穿的大红襦衣,裙下是浅青色的袄裤。两人梳的是同一式的百花髻,美丽的脸蛋在剑光的对撞下辉映。
如果是一个更为悠闲的时候,宁江或许会欣赏完她们那犹如剑舞一般,美丽无暇的动态美,但是现在,他的确是很难有这样的心情。
将窗帘拉了下来,一边思考着,一边将交待给秦陌和秦坎的信写完,把小丫儿唤了进来,让她通过天地会的秘密渠道,把信送出去,然后他又取出另一份信,拆开来看了一会。
此时,离泰山封禅的结束,已经过了半个月多。
在这半个月里,华夏的土地上,可以说是异常的安静。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这天下也该变了,然而当这种巨大的变化,眼看着已是无法避免的时候,更多的人却是下意识的不知所措,震惊的,观望的,不管是西南方混乱的战场,还是昊京那繁华的京城,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连风都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唯有那层层叠叠的乌云,积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触摸不到,却带给人绝望而深沉的压抑。
泰山封禅中,那一柄来历不明的黄金宝剑,实际上并未完完全全击溃文帝星,虽然如此,它彻底击垮了紫微星垣,并刺入了文帝金身。文气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宁江试了试,此时此刻的他,文气施展出来的范围,最多相当于以前四五个举人的程度,而他好歹还是状元郎。其他的进士,文气最多就是比得两三个举人。
而举人所拥有的文气,在文帝星垣被毁,文帝金身被刺穿的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离开龙虎山后,他与龙虎山执法真人张据池一同联名,上书朝廷,状告南剑宣慰司诬良为盗,状纸中甚至暗示,南剑宣慰司的做法,极可能官逼民反,使道门及众多江湖中人被迫与朝廷为敌,更使越岭如同西南各州一般,陷入混乱局面。
对于朝廷来说,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越岭?生怕越岭被西南七路的暴乱波及的朝廷,几乎是第一时间派出钦差,对龙虎山以及各个道门进行安抚,赵参反正已经死了,不再追究,宣慰副使仇天凌被迫承担下所有的罪责,被押往京城,途中却有一批江湖好汉突然杀出,将他剁成了肉酱,呼啸而去,以往一向强势的官兵,这一次竟是不敢阻拦。
西南方的战局,在这一刻变得诡异,当儒将们的文气越来越难以起到作用后,官兵们竟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打仗。而反叛的各方势力,突然也变得犹豫起来,每一个人都在观望和迟疑。
宁江明白他们的念头,他们原本只是活不下去、被官府逼反的老百姓,是被迫造反的义军,在官兵的强大压力下,他们能够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压迫他们的朝廷和官绅,然而儒道真的崩溃的话,这就意味着天下大乱,他们不但有机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甚至有机会裂土为王。为民请命的义军与裂土称王的豪强,其实就在一念之间,面对着巨大的诱惑,谁能保持原本的初心?
这种大变的形势下,是继续联手对付官兵,还是抢先一步吞并周边的其它势力壮大自己,为将来的天下大乱做准备?眼看着官兵对西南方的平叛,已经是不可能做到,压力大减之下,各路“义军”之间的内斗,恐怕已是无法避免,而这却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蛮族与西岭,目前都还没有动静,也许是在观望着华夏的文气到底会削弱到什么程度,也许是在等待着冰雪消融。在宁江的上一世里,因为没有“天降陨石”这一异象,泰山封禅是在夏天,文帝金身被摧毁之后,蛮族便立马南下,但是这一次,泰山封禅改在正月,有许多事自然变得不同。
朝廷则在尽最大努力的挽救着这一切,天子接二连三下罪己诏,领着群臣持斋,往泰山方向祭拜。大儒们聚在一起,废寝忘食,争论着这一切都是谁的错。连去年的状元郎中了状元后,却辞官而去这等不忠不孝的事,都被拿出来鞭挞了一番,差一点得出,之所以发生这等大事,全都是新科状元的错这等重要结论。
直到有人觉得,区区一个少年,还不至于就惹得乾坤震动,大家一想也对,于是再一次的“万方有罪,罪在圣躬”,而天子宋劭不得不焦虑的思考,想着到底自己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天人感应、上天震怒,于是继续下罪己诏,最后在群臣的口水中病倒在龙榻上。
宁江无意于去嘲笑朝廷上下的愚蠢,只因为,他们的确是用这种方式,维持了大周王朝八百年,纵然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那些意见也很快就会被“正确”的做法淹没。他可以轻易的看穿其中的可笑,不过是因为他是穿越者,但是身置其中的人,时代的局限性绝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只可惜这八百年的“正确”,全都是建立在整个儒道文气体系的基础上,当这个基础被破坏掉的时候,许多东西就必须做出变革,然而任何时候,变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宁江在看的这封信,却是张韶写来。
此时,张韶、伍韵梅、秦泽已经在挑选新的地址,进行“化学”的研究。
说是化学,目前的重点自然是火药。火药是战场上的利器,但是一旦开始使用,配方的流失几乎是必然的事。
虽然如此,在进入龙虎山之前,宁江就已经让外头的秦陌、秦坎利用天地会的网络,以及小隋侯宫的宝藏,在民间收集硝石。
宁江知道,火药的配方并不复杂,但是真正影响火药大规模使用的乃是硝石,天然可用的硝石,大多集中在民间的猪圈、茅厕周围。而硝矿的炼制,则要困难许多。抢先一步,大规模收集硝石,可以让火药的配方就算曝光,敌人也无法大范围应用。
而天地会所控制的赫冲门,又有收集硝石的正当性,只因为硝石的冷却作用,让它成为赶尸、运尸所必不可少的材料,赶尸途中故弄玄虚的“五里大雾”,也是通过硝石来完成。最多找个理由,说东南方死人太多,等到了夏天,需求量太大,提前准备,在这个还没有人开始对火药真正重视起来的时代里,没有人会在意这个。
何况赫冲门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对他们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根本不会去管他们在做什么。
此时的秦陌、秦坎已经跟张韶那一边接上了头,宁江所提供的、全新的土法炼硝也开始进行。以前因为是在地底,对新火药的试验,仅仅只是止于配方的不断改进,而现在,“炸药包”的应用也开始提上日程。好在现在,南剑宣慰司已不敢再找他们的麻烦,而越岭山多岭多,道教对这一类的东西的研究,在其它人眼中,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宁江心知,席卷华夏的暴风雨,已经是不可避免,而整个局势到底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此时此刻,就连他也无法把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的他,也只能以最大限度的准备,做着最坏的打算……
那天晚上,圆月高高的挂在空中。
林中,一只小黑猫爬上了枝头,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出喵呜的,犹如女婴一般的叫声。
另一边的草地上,宁小梦以吉祥如意坐,纹丝不动的坐在月下,在她的身边插着宝剑,剑身与她身上隐隐散出的神秘光芒彼此辉映。
春笺丽从另一端的树下走过,抬头看了看枝头上的小刀,又看了看月下的少女。天上的月光,犹如被小刀吸引一般,有神秘的光点,围着小刀荧荧的流动。她心想,难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吸取日月精华”?
而在小梦身边,那只宝剑,明明没有人握持,却忽的嗡嗡作响,发出颤音,仿佛整只剑都在震动。
春笺丽睁大眼睛看了一会,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是御鬼之类的巫术,通过祭炼的恶灵来操作武器又或物体,这个自然是可行的,比如黑石榴就是通过极小的飞行蛊虫来操控毒针,但小梦显然不会巫术。然而那不断震动的剑身,就像是与她浑然一体一般,让春笺丽心中极是讶异。
此时,春笺丽已经知道,小梦所修炼的武学,唤作璇玑剑舞,不过即便是也算见多识广的她,以前也从未听过这种剑法。
话又说回来,难道宁江还真能从那本九阴真经里,悟出动物的修炼之法,让小刀日后修炼成妖怪?
春笺丽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了。
穿过林子,抬起头来,圆月犹如银盘,光辉皎洁。在这几个月里,她算是真正的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圆月,在龙虎山地底的那几个月里,不要说圆月了,连月亮都无法见到,而从龙虎山出来时,元宵节已经过去。
现在想来,困在龙虎山祖庭洞天里的那几个月,虽然外头被官兵堵着,实际上却还真是悠闲,每天除了练功,剩下的时间就是打打闹闹,而且一不小心就被那家伙气着。
出来后,虽然事情解决了,他却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这半个多月里,也没什么时间来陪她和小梦。今日早晨,她和小梦在他的窗外练剑,如果换在以前,他必定会饶有兴趣的看完,有时还会点评个几句,然后又把她给气着,觉得他明明不会武功还话多。
但是今天早上,他竟然把窗帘拉了,生怕她们吵到他似的。
她抿了抿嘴,心里有些气闷,但终究还是不敢去打扰他。终归到底,自己算是他的什么人呢?她想要成为他的助力,但是真的有什么事,他总是吩咐秦无颜和小丫儿去做。他笑着气她,好像不把她气得跳脚,他就不甘心,而她却总是拿他没办法,心里其实还有点喜滋滋的,但是说到底,她既没有变成他的女人,却也不是他的妹妹。
那她留在他的身边,仅仅只是她自己的死皮赖脸吗?他的心中,真的有着属于她的位置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离开祖庭洞天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她莫名的烦恼了起来。
来到林外的一处亭边,她拔出宝剑,刷刷刷的练起剑来。
三元流珠心法催动,心、身、意化作三昧之火,随着她的宝剑呼呼呼的挥出。这是她以往通过自残的魔功,发动圣凰血的效用才能够做到的事,但是现在,却已经是信手捏来。
火光斜斜的抡了两个大圈,她的娇躯凌空转动,双腿在裙下快速的交错,点在地上,拧身间宝剑如同雷霆一般往后一刺,嘭的一声,火光陡然绽开,如同昙花一现的烟花,绚烂,而又炎气逼人。
“唔……”一个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
春笺丽收剑转身,持着宝剑对着亭上拜了一拜:“师父!”
此时正好刚到子时,一个男孩已经双手抱胸立在了亭上,这个男孩自然就是蝙蝠公子。
自从那日救回小丫儿后,他便将春笺丽收作了徒弟,在他们暂时住在麦青湖边的这些日子,每到子时,他都会出现在这里,指点她剑法,一般也就是一个时辰就会离去。
春笺丽其实也很好奇,既然他是她和小梦的师父,那为什么不也在这里住下,总是来去不明?不过小梦说了,因为他是“蝙蝠”公子,蝙蝠总是在晚上出来的,白天被人看到,还算是蝙蝠吗?春笺丽听完后觉得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