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中,邓舍、洪继勋等人会议军事,议论是否应该立即遣军驰援棣州。他们商议的结果究竟如何,此时在棣州城内的姬宗周、罗国器、姬冲等人自然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元军欲取棣州之事,他们却是知道的。甚至,他们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比邓舍等人还要更早。
姬宗周是文官,虽挂了个“巡防使”的头衔,但最多对军中起到些振奋士气的作用,具体到布置城防等等事宜,还是须得罗国器亲自去办。
城中现有军马四千人,看似是足够防御,但其实不然。早先,杨万虎夜袭棣州,擒杀田丰之时,对棣州城墙的损害颇是不小,尽管后来稍有修缮,但毕竟时间太短,许多段的城墙都还没有彻底修好。若是元军动员的兵力在万人以下,或许还没关系;如果在万人以上,城池必有危险。
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罗国器就忙了起来。
先是急遣信使前去益都送讯。接着全军动员,并且征用了大量的民夫,对城墙进行紧急的修补,以及根据地形设置防线。
守城必守野。
不守郊野,只守城池,便是把守军完全地给放到了被动挨打的位置。首先不利士气;其次也难以久持。时日一久,城池必陷。
然而,话虽如此说,现如今摆在罗国器面前的就有一个问题:他只有四千人可用,怎么才能够做到既守城池、又守郊野,而且还不致使兵力分散呢?连着两天,他都夜不能寐,乃至半步不曾出门,便就待在房中对着地图,反复揣摩。
着急的不只罗国器一人,姬宗周也着急,过来找他了两次,全都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士卒一概回答:“大人吩咐,非军事不见客。”直到第三天,罗国器总算打开了房门,出得室外。姬宗周听说后,连忙赶来。
“罗大人。”
“姬公。”
“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姬宗周号称“不倒翁”,先后换了三个主子,蒙元朝廷、毛贵、王士诚。到邓舍这儿,他已算是第四次改换门庭。
要说起来,他应该对战争不陌生,又且近几年来,在山东地面上所发生的战事也的确不算少,称得上“频繁”。只不过,可惜的是每次凡有战事,他从没亲临过前线,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益都。忽然这一回,在棣州这个最前线,碰见了元军来袭的情况。他怎能不坐立不安、焦急不已?
罗国器给益都送讯,这两天,他也连着往益都送去了三封急奏。罗国器送去给益都的是军报,他送的奏文表面上看也是军报,但其实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请示邓舍,问何时允许他回去益都?
便在昨天下午,邓舍的回文到来,内容很简短,这样写道:
“公既身为‘巡防使’,当此之时,理应在前线巡防。盖因公地位显要,若是轻动的话,恐怕棣州军的士气将溃。我知道你深明大义,之所以想回益都,所忧者或许只是家室。请你放心,你在前线抗敌,我自在后方妥善照顾你的家人。你的儿子姬冲而今也在棣州,你可以把他送回来。”
姬宗周看完,好半天没说话,只是苦笑而已。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不管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你,即使是姬冲,如果你想要让他回益都也可以。但就是你姬宗周,绝对不许离开棣州城。
从当初接到“巡防使”这个任务的时候,姬宗周就有不妙的预感,此时果然如他所料。他暗中长叹一声,心中想道:“若元军来袭,城池守不住,固然难逃一死。但如果违背主公的令旨,私下逃回益都,也是难逃一死。正所谓:‘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嘿嘿,嘿嘿。”
面对这两个选择,他肯定选择前者了。
因为棣州被袭,料来邓舍定然不会不救。同时,罗国器也是有些将才的,城中的守卒又皆为精锐,只要能顶住元军的开始进攻,把援军等来,也许城池会不会失陷还在两可之间,没准儿还能有一条死中求活之路呢?
只不过,他可以不走,但是既然邓舍都已经开恩放了话,允许姬冲回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当时就令人去寻姬冲来。
姬冲是军职,正在城头率领本部的士卒布置防御。抬了很多的石头、檑木放在垛口;又每隔几个垛口放置一口大铁锅,备下用来烧油,当战事紧时,可用滚油浇敌;还有瓦片、箭矢之类,等等许多的防御物事。
姬宗周派去城头的人是姬府的老人儿了,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中,好容易寻到了姬冲,见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拽住衣袖,来到处较为安静的地方,行礼说道:“公子,老爷有召。命小人来寻您,有要事相谈。”
虽说姬宗周和姬冲同处一城有段日子了,但两个人见面并不多。姬宗周有姬宗周的公事,姬冲有姬冲的军务。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听到姬宗周有召,姬冲多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微微一怔,便即明白过来,把姬宗周召他的意思猜出来了七八成,蹙起眉头,说道:“你没看到么?俺现在很忙。全营上下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都在设防,连副万户将军都亲自出马了。……,父亲大人唤俺何事?你且回去禀告,便说俺晚些过去。”
那下人还欲待说些什么,姬冲老大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去,去。”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去。对姬冲的脾气,那下人也是很了解的,无可奈何,只好看着他快步走远。
沿路有许多的军官、包括士卒都和姬冲打招呼,有的笑道:“大郎,瞧你意气风发,敢是昨儿晚上又赢了钱了?”有的挑起大拇指,说道:“大郎真是麻利人,咱俩一块儿带队来布置城防的,瞧你手底下那伙儿狗日的,个个如狼似虎,进度都快超过老哥哥俺一半儿去了。”有的则调笑也似,说道:“自大郎来到军中,便一门心思求战。今番鞑子将来侵犯,大郎,可算正对了你的心思。赶到明儿开了战,等着看你立下奇功!”
姬冲会交际,为人豪气,深明进退,又有姬宗周这层关系在,后台也硬,最重要的是先前他孤身前去大都、不负益都的众望,获得了重要的情报,有勇有识。军中汉子刀头舔血,向来最佩服的便是这种人。故此,姬冲虽来安辽军中不久,上上下下对他都很熟悉了,着实交了不少的好朋友。
姬冲一边走,一边与众人说话,时而拱手,时而谦逊,时而哈哈大笑。凡是和他说话的人,他全部照顾到。没有和他说话但彼此也算认识的,他一样照顾到。走过处,令人如沐春风;端得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如。
便是那姬府的下人,看了多时,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想道:“大公子真是厉害,端得少见人物。上马能杀人,下马能成诗。可以和文人才子相谈甚欢,却也能与军伍之中的大老粗打成一片。能雅、能俗。还半点不矫揉造作,仿佛天生而成。啊呀,什么都好。就是一丁点儿也不像老爷。”
却说这个下人一头想,一头径直转回,把姬冲的原话报给姬宗周知晓。
姬宗周也没办法,总不能他亲自再去城头吧?强忍焦躁,故作雍容的姿态,翻开诗卷,临窗阅读。他这一阅读,便是直到夜深三更。直到接替备防的下一批军卒登上城头,互相交接过了,姬冲方才姗姗来迟。
“因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来迟。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书房内,一支红烛,烛光荧荧;两碗清茶,茶香四溢。父子对坐。
姬宗周等得早就火冒三丈,好容易见姬冲终于来到,险些按捺不住火气,便要发作!岂有儿子让老子等这么久的?但抬眼打量,看到姬冲满脸、满手的污垢,因被汗水冲刷,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被染的好似个花脸猫。衣服上也是遍布污渍,俱是灰尘、泥土。
到底父子天性;兼之想起或许今日一别,相见再无后期。
他心中一软,满腔怒火化成了一股亲情,叹了口气,说道:“冲儿,为父知你素有大志。而且尽忠职守、先公后私,本也就是应该的。来的晚些,算不得甚么。咱们父子两人说话,你不必太过多礼了。”
“是。敢问父亲大人,不知召儿子前来是为何事?”
姬宗周却不先就说正事,而是问道:“看你模样,是刚从城头下来吧?城头布防怎样了?”
“因为原本就有防备鞑子来袭,所以城头上一直都有基本的布防。现在只是需要再加强一下,檑木等物已然就位。等到明后天,再把投石机、火炮等摆好,另外派人去疏浚下护城河,加固一下城门,也就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三两日内,单就城头布防来说,便可以完工了?”
“正是。”
“噢!那还算做的不错,很够抓紧时间。……,对了,冲儿,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吧?”不等姬冲回答,姬宗周就叫来门外的下人,吩咐说道,“教伙房把做好的汤、粥端上来吧。再备几份小菜,来些馒头。”
下人应了,垂手退出。
大多数的时候,姬宗周看见姬冲,往往便是怒形于色,不是斥责、便是喝骂,罕有平心静气、和颜悦色的模样,更遑论像今夜这般,笑语殷勤、关怀备注,一副父子情深的表现。
姬冲很不适应。坐的不是椅子,他就好像坐在了钉子上一般,如坐针毡,欠着屁股,扭来扭去,说道:“多谢父亲大人关心。孩儿从城头下来时,已经顺便吃过两个烙饼了。路上遇见了副万户将军,说叫孩儿等会儿去他帐中,尚有军务要议。不知大人叫孩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言下之意,他等会儿还有军务要办,如果姬宗周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
姬宗周难得表现一下对儿子的关怀,却不料姬冲如此不识抬举,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熊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猛地抬起手,就要往案几上去拍,但快临到落下,瞥眼看见姬冲混不以为意的惫赖表情。
姬冲的这个表情,姬宗周见过的次数多了。
每回姬宗周训斥姬冲,姬冲几乎总都是这副样子。往日看见是十分的可恨,但今夜在烛光中忽然看到,姬宗周却没来由觉得甚是亲切,火气顿减,但手掌已经落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震得茶碗乱动。
两人沉默片刻。姬宗周又是一声长叹,收回了手,说道:“罢了,罢了!也不知为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摊上你这么一个小畜生!”
“父亲大人此话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
“孩儿是父亲大人的孩儿,大人大可斥责孩儿是逆子、忤逆子、不孝子,这些都行。但是惟独‘小畜生’怕是不能乱骂。孩儿听见倒是没什么,若是被下人们听见、抑或被父亲大人的同僚听见,怕就不是太美了。”
“你,……。”
姬宗周指着姬冲,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啼笑皆非,想生气,火气已经渐消;想骂两句,又觉得提不起劲。
短短的这一会儿功夫,他又发出了第三声长叹,说道:“随你怎么说罢。……,冲儿,你既然等会儿还有军务去办,为父就长话短说。今夜召你来,实为因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你自诩聪明,可能猜出是何事?”
知子莫如父。反过来讲,知父也莫如子。姬冲早在城头上时,就把姬宗周的意思猜出了个大概,这会儿听见询问,也不多说,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字,说道:“若是孩儿猜的不错,父亲大人应是为了此事?”
姬宗周拿眼观瞧,只见姬冲在案几上写下的那字,正是一个“走”字,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惊讶姬冲竟然能猜中;喜的是喜欢姬冲果真聪明伶俐。他微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算你有些小聪明。”抬起头,打算征求姬冲的意见,瞧见了他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
姬冲的表情依然惫赖,但一双眼却黑亮如潭。烛光倒影其中,恍惚火苗跳动。
案上红烛,悄然无声,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室外夜色深重,石板路上泛起露水,侍立在院中的下人们皆肃手站立,看父子两人的影子,一个姿态稳重,一个腰杆挺直,静静的,都被剪在窗纸的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