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杨万虎答应遣人做先锋,李和尚的动作很麻利。
果然如他所说,一天内就把船只征集足够,并通过信使从胡忠那里得来准信,约好了过湖抢滩的时间。
次日入夜,刚入两更,方米罕、杨四领带四百多挑好的敢死之士,皆把盔甲染成黑色,排成两列长队,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来到湖边。
这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映照得湖面澄澈流转。挨着湖岸,密密麻麻停泊了数十艘的渔船,每条船上皆有两个水手,大部分都是原本的渔夫。
这些渔夫有老有少,一个相同点,都很健壮。有些人赤着膀子,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泛出古铜的色泽。更有年龄稍大点的,因为常年打渔,和湖水打交道太多了,故此乃至露出在外的皮肤上尽是水锈。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皆鸦雀无声,只是默默地站立在船上,见方米罕等人来到,胆大的偷眼打量,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但从其眼睛中可看出明显的畏缩。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兵,有理尚且说不清;何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呢?尤其在乱世年间,当兵的更是耀武扬威。别看放在战场上,或许只是个送死的小卒,但归入民间,却不异恶狼猛虎。
虽然说,海东的军纪很严格,但山阳湖归属济宁路,却是以前从没接触过海东的军马。只是听说现在来的这支军队与早先的田丰、王士诚是一家人。田、王二人所部的军纪都很够呛,由此类比开来,这些人都觉得海东军大约也是相差不大,好也好不到哪儿去的。
有了这层心思,又怎会不畏缩?
方米罕、杨四早见惯了这种眼神,且在不久前,杨四还没从军,恐怕他看到当兵的,也是这种眼神,对这些人的想法自然心知肚明。但因战情急迫,他两个人却是都没心思去为些水手们开解疑惧。权当没看见。
杨万虎亲送他们至岸边,两下临别,说道:“你们今夜且去。本将已和李和尚定下,另有一千军队在两个时辰后便能来到岸边等候。只要见到你们得手的讯号,至多一个时辰,就可渡到彼岸,支援补充你们。”
“是。请将军放心,末将等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杨万虎熟视方、杨,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肩膀猛地拍了几下。吩咐左右,道:“取酒来。”斟满碗中,亲手递给方米罕和杨四,道,“你们若是胜了,这碗酒便就算是给你们送行,并提前庆功;你们若是败了,这碗酒也就算是给你们送行,来日九泉相见,也不枉了咱同袍一场、亲戚一回。”
方米罕、杨四凛然挺胸,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也不还给杨万虎,齐齐抬手,将之摔碎在地,异口同声,方米罕行礼说道:“多谢将军赐酒!”杨四慨然说道:“绝不会给叔叔丢脸!”他是杨万虎的族侄。
两人的话混在一处,在安静的夜中传出甚远。杨万虎道:“请上船。”
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方、杨失利,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两人都不是傻子,谁会听不出来?对视一眼,再给杨万虎行个礼,自大步转身而去,各带一队,有条不紊地分别登船。
待其远去,船只散开,都消失在了芦苇、蒿蓬中,杨万虎兀自立在岸边未走,有亲兵说道:“将军,您说方将军和小杨将军能抢滩登陆成功么?”
杨万虎没理他,好一会儿,哼了声,说道:“八千人里边选出来的这四百多人,如果再不能获胜,这仗也没必要打了。老子带着脑袋去益都,任主公发落。”
“是,是。后续的千人里边,有李将军的八百人,还有咱军的两百人。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请回营集结部队,与李将军会合吧?”
“遣人去告诉李和尚,我部先锋已走。请他快点把用来二批渡湖的船调过来吧。”
渔船都不大,一艘渔船再挤着坐最多也就是能坐十几二十个人,方米罕、杨四部因是抢滩,还不能坐得太挤,总共用了四十多艘船。再运千人,至少又需要五六十艘渔船,上百艘船若是停在一处,运转不便。故此,用来二批运输的船只都还停在别处。闻杨万虎军令,有信使急去传讯。
月笼碧水,湖光灵动。湖中有个小岛,临水尽是柳树。远远地望去,这夜晚的山阳湖,月色如纱,水光山色,非常可爱。
杨万虎看得多时,转身欲去,忽然间听到一阵鸭鸣,微微顿步,又回身远望,看见在湖水深处,大约是受到了经过船只的惊扰,有数只野鸭飞起。相隔甚远,而那几只飞在半空的野鸭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杨万虎仰头,瞧了瞧夜空,暗中叹气,想道:“月色太亮了。虽然湖中很多的地方都有芦苇和蒿蓬,但对岸的鞑子为防我军夜渡,据说早就把西岸的水草清理一空。也不知方米罕和杨四能否顺利潜渡登陆?”
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而且对岸的形势也确实不容杨万虎和李和尚再拖延。“罢了,便是多损伤些军卒而已。”哪怕方、杨及那四百多人悉数战死,只要能夺下湖滩、登上对岸,也都是值得的。
杨万虎不再多想,把披风往后一撩,迎着暖暖的夜风,离开了岸边,径回营内,继续为二批渡河做准备。
却说湖上,数十艘渔船散而不乱,星星点点,迎风破浪,先是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穿行,继而至水深处,毫无遮蔽,就放下风帆,以减小目标,全用木浆来划行。方米罕坐的船行在最前,杨四则随在侧翼。
这四百余人都是老卒,作战经验丰富,知道临战前保持体力的重要性,没有人乱动,也很少人说话,都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原先在岸上时,风很暖,这会儿了到了湖水深处,渐变清凉,吹拂着他们的铠甲与头巾,不时发出一点轻响。人人皆面向西岸,神情肃穆,目注前方。
方米罕坐在船头,不声不响,除了偶尔扭头往左右以及后边看一下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自从上回因为郭从龙的事儿被邓舍处罚过后,他年龄虽小,性子却是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
没有挫折,不会成熟。不经磨砺,难成美玉。这个从军时只是把能吃肉当作最高追求的年轻人,现如今已经有了更多的想法。
坐在他身边有一人,面黑威武,腰佩环刀,不是别人,正是佟生开的同学陈细普,陈牌子的弟弟。
他和佟生开同时毕业,被分来了方米罕的营中。因为他受过较为系统的军事训练,且是陈牌子的弟弟,所以很快就成为了方米罕的得力助手。这一回抢滩作战,事非寻常,方米罕也把他带在了身边。
“将军你看。”
陈细普手指远处。
起伏的湖水尽头,一道黑线隐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过了湖中小岛,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了。方米罕点了点头。
陈细普接到暗示,站起身来,举起一面小旗,往前后左右挥动了两下。
船上都没打火把,为了能让别的船上之人看清楚旗语,小旗是用红布做成。在这样的月色湖中,若从远处望去,这小旗就像是一小团在水面上跳动的火焰。每个船上都有专门的士卒负责时刻注意旗舰,转传命令。
随着小旗的挥动,沉默许久的各条船只,微微出现了点动静。
有的船上,士卒走到水手的旁边,低声催促加快速度;而有的船上,士卒却命令水手渐缓航速。没用多长时间,几十艘船已把队形重新调整一遍。
杨四肩负有首登的重任,从侧翼转移到了最前方;方米罕是主将,不能太早加入战场,他的坐船则便就稍微后移,处在了船队的中间。在他们两人船只移动中间,有个短暂交错的时候。方米罕手执长矛,缓缓起身,向着杨四微微颔首。杨四也一样挺立船头,呲牙一笑,举了举盾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方米罕想给杨四的话,不用开口杨四也知道。杨四做出的回答,不用多说方米罕也知道。
“将军?”
“出营前,已有军令。凡百户战死者,副职替之。副百户战死者,第一队十夫长替之;第一队十夫长战死者,第二队十夫长替之。以此类推。若十夫长以上悉数阵亡,皆由士卒中军衔最高者替之,若亦战死,也按前例类推。老陈,你把这个军令用旗语再给将士们命令一遍。”
陈细普接令,严肃挥旗。
远远的前方,黑线逐渐清晰,湖西岸出现眼前。
连同湖岸一同出现的,还有东一簇、西一簇升起来的很多火堆。火势熊熊,映亮湖面里许。在火堆与火堆的之间,另外还有一条条的火蛇来回移动。这些火堆,都是河南军燃起,用来照亮湖面的;至若火蛇,则就是岸边驻军的巡防了。因为所有的渔船也都被染成了黑色,兼且距离还较远,没入火光的范围,因此河南军的巡防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
虽然没有发现,但是其实也和发现差不多。
尽管火光照耀的范围只有里许,但是在火光照耀之外,河南军早就布置下了重重的障碍。因已较近岸边,所以水也较浅,河南军埋下了极多的木栅、大树之类,还用铁锁链将木栅、大树串连。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必须浮水渡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按照杨万虎的交代,方米罕更索性在还未到铁索横湖的位置时候,就简短下令,命士卒全部下水。
士卒中不是每个人都精通水性,不精通不要紧,有别人帮忙,四百多人在元军没有发现之前,先后静悄悄如水。方米罕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临下水前,他看了看水手,说道:“你们回去吧。”
破釜沉舟。这也是杨万虎之前就决定的,前有强敌、后无退路,士卒们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
水手们早就心惊胆战,巴不得方米罕此句话出。闻听之下,只觉得要比仙音还好听,再去看方米罕时,也觉得这黑脸少年好似顺眼了许多。一个水手麻起胆子,说道:“将爷,那俺们走了,您们可得多仔细。”
方米罕微微一笑,翻身下水。
渔船尽撤,只留下湖中四百多的海东士卒。前方不远,就是河南军西岸驻营,再往前,又是河南军主力大营。方米罕仰观夜色,正是三更天。他对陈细普说道:“按约定,胡将军那边的佯攻应该在两刻钟前已经展开,传俺军令,前阵先动,即抢敌滩!”
杨四左手盾牌,右手长枪,身先士卒,划水疾行。几百人划水,再注意,动静也是不小。对岸的元军士卒不久就发现了这边的异常,遥遥听见有人高叫了几声,用的蒙古话,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但很快,海东士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对岸的弓箭手开始射箭。皆为火箭,从低空掠过,火光之下,几乎把全部的海东士卒都映照得清楚。
虽是一闪即逝,可是显然已被敌人发现。
也不知对岸有多少人同声高喊。那一队队的火蛇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不过经军官约束,又重归秩序。有的奔走回营传讯,有的组织防御。又从一处处的火堆后,从阴影中跑出来了少说得有二三百人。大部分都是箭手、火铳手。纷纷列队,或向着夜空拉起了弓弦,或平端火铳指向前边。
行踪已经暴露,隐蔽全无必要。
杨四发一声喊,一边奋力前游,一边将盾牌放在上方,斜斜遮挡。对岸箭手的军官令下,矢落如雨。是真的如雨。从高空坠落,掉入湖中,溅射起来了朵朵浪花。这第一波射箭还只是是试箭,试试射程。
第二波可就是动真格的。
射程之内,连连有海东士卒中箭。毕竟他们是在水中游泳前行,躲闪不及,而且速度不快,就好比是一个个靶子。有水性好的还可以潜入水中,水性普通的就只能被动挨打。瞬时间,血花四起,把湖面染红。
这还算好,再往前边,杨四已经遇到元军的铁索障碍,木栅竖立得很密,又是直接插入水底,并且木栅很尖,在其上还放了有铁蒺藜。从底下游不过去,从上边也翻不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之破坏。
杨四喝令三四个挨近的士卒把盾牌凑在一处,举起掩护,然后又令十几个力大的,沉入水下,用刀斧砍劈。也是好在他们早有准备,在付出了四五人的伤亡后,总算砍断了几条木栅,露出了足够人游过去的缝隙。
过了此关,就快到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