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肩上挨了一记尺子。
“啊!”采蘩连忙跳开,一手搓肩,一边抱怨,“师父,我又怎么了?”左拐手下不留情,打下来真疼。
“发呆也能做纸药的话,我就不打你。”左拐现在是时时盯着她了,“刨花楠,纸药中的佳选,所用原料为楠木,制作时关键在于一个字。于良!”
于良大声答道,“刨。”
采蘩让于良的大嗓门震得耳鼓嗡嗡,“我知道啊。楠木要新鲜,刨成薄片,在冷水中浸泡出细腻清爽的滑液。又称美人泡花。我平时梳头也用,发滑而不粘,发式蓬松自然――”手臂被打了,她不明所以,嘴还顶,“师父,您老人家打出瘾来可不好。”
“我说过不要再纸上谈兵,你就关不住这张嘴。学学你师兄,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这姑娘平时待人清冷寡淡,造起纸来跟孩子一样叽呱,小了十岁似的,左拐觉着还真是不打不能成器。
“可那些是你教的,也是你让我记住的。”她已经不去想过去爹爹怎么造纸了,全照左拐的方法。
“让你记住,不是让你挂在嘴边。”左拐最烦听她头头是道,偏手上功夫还不到家,这总让他突然烦躁,就恨不能让她实际造纸的本事和她脑袋里的造纸术浑然一体。“你看看你的刨花楠。薄片还是薄板?才安稳没几日,又开始心不在焉了。造纸不难,造好纸难于登天。区别在哪儿?简单工序到精密工序。你不会以为西骋用简单工序造简单藤纸出来吧?你要赢,就得精细,每一道工序,每一个动作都不能出错。”
事实胜于雄辩。采蘩拿起她刨的楠木片,再不能顶嘴,“师父。我重刨。”都怪独孤棠和他那个蒙脸怪盟,她今天才动不动就走神。
“想要造好纸,天塌了也不能让自己分心。”左拐说完这句,用铁尺敲石台,“重新来。”
深吸一口气,试着摒去心中纷乱杂念,采蘩专注在刨花楠上。
新鲜楠木片手感细滑微油,薄片如丝面,入水生妙液,低温下鲜活。不能久存,否则滑性消失,所以尽量现作现用。另一面来看。正是因为温度上升滑性会减弱甚至消失,让焙干的纸仍保持各种性能。
她和于良将各自的薄片浸在冷水中。冷水的量也有一定比例规定,不然滑液过稠或过稀,都会对所抄纸絮产生影响。虽然可以进行反复调试,但左拐说西骋不会在调试中浪费时间。有经验的纸匠做纸药可一次成功。既然西骋能达到,他当然也要求采蘩能达到。在做纸药这道工序上,他终于传授了左氏秘诀,因为――
没纸药,莫造纸。
接着,左拐又教采蘩如何在抄帘打浪。又如何让杂质从帘边滑走,并给她解说绝佳纸药对这些产生的作用。他手脚不方便,但仍尽量亲自示范给采蘩看。再让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直到他觉得可以为止。
“语姑娘来送饭了!”这回分心的是于良。他一高兴,忘了正抄纸,端着要过滤的竹帘架就转了身。顿时,湿鞋又湿衣。
左拐打他可不止一下。
于良疼放开手。帘架掉地,纸絮成了脏烂泥。边喊师父边闪铁尺。
采蘩边看热闹边取下活动帘,将已经拍浪去杂的湿纸页翻置旁边的一叠纸上,等待榨水。待做完这一切,转头看到正盯着她发呆的语姑娘。
采蘩将手擦干,笑问,“语姑娘为何发呆?”痛失至亲的人脸色很憔悴,瘦了一圈,两眼无神,多安慰只会让语姑娘走不出来,所以她不提明姑娘。
“采蘩小姐刚才的动作娴熟轻雅,婢子不知抄纸也可令人赏心悦目。而且,您比起刚来那会儿已是天壤之别。”语姑娘将饭菜端到小桌上,退立一旁。
那边左拐大声对她们说,“于良要受罚,没午饭吃,我那份放着,等我罚完他回来。”一手拎于良耳朵,往后方舂捣场去。
于良不在意,龇牙咧嘴还想着跟人打招呼,“语姑娘不用急着回去,师父吃饭晚,你不得不等的。”担心她这般悲痛之下还要让人差遣,所以帮着争取轻松。
“这样你还能说话?”左拐好笑,手上加力,终于听得哇哇叫。
采蘩看这番热闹,摇摇头,自顾吃饭,“既然要等上一会儿,语姑娘坐吧。”
“不用了,谢谢小姐。”这个学匠的抄纸场平日里人来人往,若她没规矩,传出去让丹大人难做,“跟小姐说说话,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再说,小姐也站一上午了吧。”
采蘩不勉强,她很清楚单靠同情是帮不了语姑娘的。吃着饭,想着说些什么让两人打发时间,倒是语姑娘先开了口。
“我觉得挺神奇。那一叠湿嗒嗒的纸要一张张分开晾,不会都粘在一起么?”很早就有这样的好奇,但她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从不问纸匠们。采蘩却是女子,而且赢得了她的信任。
“这里面有个传说的。”采蘩今日正好学到,“当年蔡侯开始造纸,就遇到了湿纸叠难分,容易扯破。有一天,他正跟纸匠们造纸,突然场中闯进来一头母猪和一只公鸡。母猪爱拱,将湿纸叠拱倒,纸边也拱松了。大公鸡对准轻轻一啄,将把纸张分了开来。蔡侯从中受到启发,晾纸时对纸边进行充分松动,逐张剥离。现在因为加了纸药,就让剥离更容易完整。我还记得语姑娘上次告诉我如何挫纸,似乎对造纸也有兴趣?”
“我既没有于小匠的勤奋,也没有采蘩小姐的天分,只是在纸官署待了那么久,渐渐就喜欢看匠师们造纸。耳目渲染罢了。而且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可看可听。”语姑娘从前喜爱读书,希望能像姐姐那样才华出众,如今连笔都摸不到。
“可别再说我有天分,让师父听到肯定要亮尺。”这些日子下来,采蘩想通一件事。
她没有天赋,只有记忆。一旦不靠它,她就和普通学匠没两样,造出来的纸没有让人一下子惊艳,还是瑕疵品和粗制品。她评别人的等级时苛刻无比,但给自己的纸分级,手软嘴软心软,想尽借口挖地道,那也是逃不过的下品四级。
“可于良说你学得很快,让他羡慕呢。”语姑娘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他是老好人,而且顶着师兄的身份就想要宠小师妹,怕我灰心丧气叛离师门,因此拉拢人心。”话说,此门不是左门。尽管如此,采蘩喜欢这门里的人和事,挨打也有理。“语姑娘,我要榨纸,你想不想帮忙?”
师父师兄都不在,可采蘩十分自觉进入下一工序。
语姑娘死气沉沉的神情融进一抹亮,“我可以帮忙吗?”大匠们不许丫头们碰造纸的工具,所以即使不是规矩,其他纸匠和工人们也照搬了上面的态度。
“瞧见西面那叠没?”采蘩眸中有淘气。
这让看惯采蘩冷淡或妖美的语姑娘愣了愣,“嗯,看到了。”
“于二师兄的。”采蘩的柳眉跳跳,“榨坏了没关系。”
语姑娘噗哧一声笑了,“采蘩小姐这是恃宠而骄?”
“你也一样啊。只要是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于二师兄也会想办法给你摘下来。”于良之心,路人皆知。不过他在一厢情愿,采蘩知,左拐知,他自己也知。
语姑娘面上果然不是害羞的神色,有些抱歉,有些无奈,“采蘩小姐,对于小匠,我……”不知如何说才能不造成对别人的伤害。
“你不喜欢他,他知道。不过,他就是要对你好,你不用管他。等你有一天嫁了人,他自然会死心的。”采蘩帮语姑娘看开了。
语姑娘苦笑,“嫁人我是不奢望的,只要能在我有生之年当回普通百姓,我就满足了。”不为奴有两个途径。其一,皇帝大赦。其二,沉冤得雪。无论哪个,都很缥缈。
采蘩不想说空话,只站到榨纸架前。榨纸的工序是比较简单的,因为架子的设计已经十分精妙,人工作用相对少,主要部分是可以调整的滑动压杆和产生下压力的石陀。然而,简单往往也最需要仔细。榨纸过重,纸难以分离,榨纸过轻,无法成型。采蘩和于良的两叠纸数量不多,长宽小,厚度矮,只能用最小的石陀。榨架下是平石板,压出的水分流至石板四边的槽中。左拐教两人这时要紧看出水量,做到心中有杆秤,才能恰到好处。
采蘩示范给语姑娘看一遍。
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时,语姑娘却有点手脚不知怎么放好,最后直道不行,请采蘩接手过去。她看着采蘩熟练的动作,沉稳的神情,暗暗叹服。这几年来,她还没看到过新进学匠能有这般快的学习能力。
“我竟不知纸官署里有女匠。”笑声传来,一个穿蓝金袍,上绣白龙的年轻男子跨进门。
男子约摸二十出头,五官端正,但皮肤过白,嘴唇色泽暗沉,眼神浮而散。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有哈腰的随侍,有佩刀的护卫,还有两列窈窕曼丽的女子。
语姑娘拉了拉采蘩,双膝跪地,“二皇子千岁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