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
谢直正在家里面招待客人。
说是客人,不准确,应该说是亲戚,而且是那种特别亲近的亲戚,胞亲姐夫。
注意用词,胞亲。
大唐对亲戚的远近很是重视的,几乎每一个层级都有专门的称呼。
就以姐弟为例。
一个爹一个妈,这在后世,就叫亲姐弟,在大唐,不这么叫,还得在“亲”字前面,加一个“胞”字。
为什么有这样的区别?
因为大唐还有纳妾的制度啊,也就是说,弟弟的一帮姐姐里面,有可能还有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的关系,就叫“亲”了。
然后就姐弟来说,再远一点的关系,就是亲兄弟的子女,老大家是闺女,老三家是小子——欸,老二呢?老二404了——这样的姐弟,叫“堂”姐弟。
在大唐,用了一个专门的字眼,“从”,从姐弟。
当然这个说法在大唐的正常生活之中并不多见,主要是族谱之类的书籍上才有,说白了,相同的关系,“从”是书面用语,“堂”是生活用语,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就好比后世,问问题。
正式的说法,或者书面的说法,问一句“为什么”。
如果是生活话一点呢,一句话甩过去,“干啥”。
如果带口音,“干哈”!
注意哈,必须是亲兄弟的子女,才是“堂”姐弟,要是亲兄妹或者亲姐弟的子女,那叫“表”姐弟,为了区分母族那边的表姐弟,再加上一个字,叫做“姑表亲(戚)”姐弟,而母族那边的表姐弟,也要多加一个字,“姨表亲(戚)”表姐弟。
除此之外,还有,亲哥俩,老大家是孙女,老三家是小子,怎么称呼?在“从”的前面再加一个个字“再”,这叫“再从”姐弟。
再远一点呢?“再再从”?那不叫人话,正确的说法,是“族姐弟”。
欸,为啥到这就变成族姐弟了?
数数,几个层级了?
胞亲,亲,从,再从,族。
一共五个层级,这就是传说之中的“五服”,以对应丧礼上五个不同等级的孝服,后世常说一句话,“这都出了五服了”,以此来说明亲戚关系的疏远,就是这个意思。
闲话休提。
谢直正在招待自家的“胞亲”大姐夫。
即便他在大唐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不了大唐人,把亲戚关系还给划分成如何严格的三六九等,亲戚就是亲戚,人性好、处得来,自然肝胆相照,人性不好、相处不来,就算是新兄弟也能反目成仇。
姐夫这种关系,别的不说,在后世是多亲近的关系了,怎么还能当外人呢?所以,他第一次见这位大姐夫,由衷希望他属于那种“人性好、处得来”那一挂的。
所以,谢直表现得相当热情。
别怀疑,这都是出于真心。
因为在谢直有限的记忆之中,他的那位胞亲大姐,对原主实在是太好了。
前文交代过,谢三郎很小的时候,谢家大爷就过世了,然后亲生母亲,又因为忧思过度而随之而去,小小的谢三郎就成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
即便祖父祖母就在身边,可是还有那么一位“可爱”的二叔母呢。
在祖父祖母的眼里,谢直是自家的三孙子。
但是在二叔母的眼里,谢直是“大房的小儿子”。
有了这个意念在里面,好多事情,即便是谢老爷子和薛老太太,就不太方便了,要不然的话,不管给谢直什么东西,二叔母都要帮着“小个儿”的谢二胖子争竞一份……
这咋办?
二叔母和小小的谢二胖子自然无所谓。
这可就苦了小小的谢直。
幸亏,有大姐在!
这姐姐要是对弟弟好起来,简直没有边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谢家大姐做不到的,就算是谢直生母重生在世,恐怕都没有谢家大姐对谢直那么好,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歪了……谢三郎小小年纪就能在汜水城成就“静街虎”的成就,主要是谢家老校尉的的身份使然,不过,其中,恐怕也少不了谢家大姐对谢直的宠溺。
这么说吧,在谢三郎仅有的记忆之中,每天照料自己生活起居,在自己闯了祸之后、帮着他擦屁股的,只有自家的胞亲大姐!
只不过,等他过了童年时节,大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前文同样交代过,谢家二叔做主,和时任洛阳御史台侍御史的卢奕的族侄,定下了亲事。
其人,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姐夫了。
他姓卢,名宁,在家乃是独子,家中薄有资产,却也是范阳卢氏的嫡系子孙。
谢家大姐能够嫁入到五姓七家之一的范阳卢氏,也不算辱没了谢家大姐的身份。
不过,这对谢三郎就不太友好了,毕竟范阳乃是幽州首府,距离汜水县千里之遥,他就算想念自家大姐,也难以相见啊。
好在据说大姐夫对大姐非常不错,大姐的日子过得也好,算是让谢直聊以,尤其他到了洛阳以后,见到了当初大姐婚事的媒人,现在大姐夫的族叔,现任洛阳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卢奕,从他的嘴里听说了大姐的近况,更是把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面了。
如今看到了大姐夫,先不管他的人性如何、能不能相处得来,就冲胞亲大姐的面子,也得好好招待一番啊。
可是,谢直这么一“好好招待”,顿时让大姐夫卢宁受宠若惊。
为啥?
他可理解不了谢直的这种热情。
要知道在大唐,终究是男女有别,具体的差别,不仅仅是社会分工,还包括大唐人对男女的不同对待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句话,在大唐科不仅仅是说说玩的,一个姑娘嫁到别人家,人家都拿她当做自家人了,一张嘴就是“我家媳妇”,而不是别的,至于嫁出去姑娘的人家,也不拿这位“姑奶奶”当做自家的人了。
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两家的关系,按照大唐的说法,叫“姻亲”,归根结底,还是两家人。
说实话,卢宁到了洛阳是来办事的,他明知道自家夫人的亲二叔一家和胞亲弟弟就在洛阳城中,他也没想着先过来,反而先去族叔卢奕的府上,并以此为落脚点。
说白了,在他的观念之中,谢家虽然是自家夫人的娘家,却是亲戚,是跟他卢宁是两家人,卢奕一家呢,虽然血脉淡薄一点,但是终究是范阳卢氏出身,那是正经的一家人。
甚至,卢宁到了洛阳城以后,一门心思地办事情,直到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在族叔卢奕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要来谢家拜会一番,那还没有当天就过来呢,还特意选了一个谢家二叔谢璞沐休的日子,提前派了卢家小厮拿着帖子上门预约,得了谢二叔的回复之后,才正式登门。
就从这些做派来说,符合礼节是真符合礼节,不负人家五姓七家范阳卢氏“诗书传家”的美誉,不过呢,这前前后后,透着一股客套和疏离……
但是,卢宁断然没有想到,谢直能这么热情。
卢宁就有点懵了。
实打实地说,他到了洛阳城的时间也不短了,除了办事之外,满耳朵都是汜水谢三郎的传闻,什么瘦金体,谢阎王,谢三炮,推动科举改革了还不算,还时刻准备着推动盐法改革,还有个什么“大唐办案第一人”的美誉。
一开始听的时候,卢宁还有点一惊一乍的,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家小舅子竟然能这么牛逼?
等到听得多了,就起了点别的心思——文武双全?还会办案?在金銮殿上敢顶撞天子,在天津路上敢为咸宜公主“以死开道”?最过分的,一首“我辈岂是蓬蒿人”,硬生生地把大唐首相给厥了!
这他么是说活人呢,还是说神仙呢!?
别说这些取死之道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是又个一条两条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卢宁出身范阳卢氏,自问见过的青年才俊,不说如同过江之鲫一般,却也绝对不少,可是他断然没有想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够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之中,闯荡出这么大的名头来。
后来,卢宁“自以为”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谢三郎以弱冠之龄,被天子赦授了监察御史,不管起因如何,起码也是国朝有数的年少成名的人物,说是年少得志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于这样的少年人,自然名声越大越好啊,不知道谢家是怎么想的,反正要是在范阳卢氏,肯定集中全族的力量,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卢宁就更“明白”了,掐指一算……
瘦金体,据说是从老丈人谢家大爷遗留的字帖之中找到的灵感……估计就是老丈人谢大爷已经有了成型的书写技巧,只不过没有公之于众,这才让谢三郎能以“瘦金体”成名于大唐士林。
大唐办案第一人?也不看看谢家二叔是干啥的?河南府法曹参军!他能不会办案吗,谢二叔谢璞办案的能力还用质疑吗?至于谢直能够破案,估计他的背后,断然少不了谢家二爷的支持!
至于什么西市三人冲二百,阵斩闹事赖三,也不看看人家老谢家是干啥的,现在谢老爷子还是成皋折冲府的果毅校尉呢,谢家部曲一个个都在成皋折冲府中任职,说句大不敬的话,与其说成皋折冲府是大唐的折冲府,还不如说是谢家的成皋折冲府!你再看看谢老爷子派给谢直身边保护他的人,那都是成皋折冲府里面堂堂的队正,都是能够统领五十人、上百人的队正、旅率!这样的人,能让一帮地痞流氓给吓唬住了吗,还三人冲二百?要是没有谢直,那就是两人冲二百了!
想到这里,卢宁“恍然大悟”,至于其他,根本懒得去想了,他已经认定了,所谓大名鼎鼎的汜水谢三郎,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当然了,谢直依旧是自家小舅子,关系尚在,不过呢,他心中对所谓的“汜水谢三郎”可就有点看得轻了……
要不然的话,有了这样的小舅子,谁还不上赶着好好拉拉关系啊?
所以,卢宁这次过来,主要是要拜访谢家二叔谢璞,这是自家夫人的亲二叔,乃是正经的长辈,以前离得远也就罢了,他既然人在洛阳,于情于理都要拜访一番。
至于谢直,人家卢宁根本没考虑……
不过,今天到了谢府之后,谢直的热情,让卢宁着实意外。
意外之余,卢宁也心生感叹,怪不得自家夫人到了范阳之后,别的事情都好,但是一提起家里,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自家的这个弟弟,如今一看,他们姐弟的关系,果然是好。
不过呢,人家堂堂范阳卢氏出身的嫡系公子,心生亲近是心生亲近,却没有任何高看“汜水谢三郎”一眼的理由……
谢直却在兴奋之余,根本没有留意到卢宁的“拧巴”,一个劲地追问他大姐的情况,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委屈,有没有人欺负她……直到卢宁笑眯眯地告诉他一切都好,尤其头几年还给谢直添了一个小外甥,今年又给他添了一个小外甥女,这才让谢直真正的放下心来。
长松一口气之余,不由得心花怒放,连带着对卢宁这个大姐夫都越发热情了起来,一个劲地说,等你什么时候会范阳的时候,一定要通知一声,他好给自家大姐好好准备点东西,说到这里的时候,在洛阳城大名鼎鼎的谢三郎,竟然激动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仿佛一刻都等不了一样,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卧房,捧着一个锦盒就跑回来了。
“这是洛阳城中风靡一时的蜻蜓金簪,庚午号,正是我家大姐的生辰,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想请人走一趟范阳给我家大姐送过去……巧了,大姐夫您来了,正好给大姐带回去……”
卢奕都惊了。
他到了洛阳的时间并不长,却也知道这一趟出门,要给家中的娇妻幼子带点伴手礼回去,首选之物,自然是洛阳城中大名鼎鼎的蜻蜓金簪。
只不过仔细一打听,他就熄了这个心思。
无他。
太贵了!
一百贯一支,不还价!
你还不一定能买到。
就算能够买到了,上边的编号也没准是啥?
卢宁无奈之下,只得寻觅其他的东西,准备带回范阳。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谢直竟然捧着金簪就出来了,而且上边的编号,竟然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这……这……是不是有些贵重了?”
卢宁话都有点不会说了,他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无法完成的事情,竟然被小舅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谢直却哈哈一笑。
“自家的东西,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再贵重,又如何比得了大姐对三郎的恩情?
大姐夫不必推辞,除此之外,另外还得给你准备几支蜻蜓金簪,也方便大姐夫回到范阳以后,给家中亲近之人奉上……
不过,编号就不确定了,而且还得过几天才能拿过来,还望大姐夫不要见怪……”
卢宁能说啥?只得连连道谢不已。
人家想的多周到了,怕他就拿一直金簪回去,只有自家大姐有,别人没有,怕犯了别人的红眼病,特意多送了几支,随便卢宁两口子安排,不但不会得罪人,还能帮着卢宁、尤其是自家大姐落下一份不小的人情……
卢宁想明白这些,不由得深深看了谢直一眼,这个小舅子……人情挺练达哈……
谢直送出好几支蜻蜓金簪还不算完,还一个劲张罗其他的,什么我家大姐最喜甜食,正好前些日子收了点好糖……对了,三郎曾经亲手炒制了一批绿茶,被洛阳城中的好事之徒命名为三郎茶,大姐夫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有一斤左右,你都带着,让我家大姐也尝个鲜……
就这份热情,到了最后,连二叔谢璞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行了,自从你大姐夫进门,全听你说话了……你歇会不行吗?”
谢直听了这话,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卢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份人情,一般人还真不一定遭得住……
随后,他就听二叔谢璞开口问话。
“侄婿这次来洛阳,可有什么事情吗?
需要我谢家出力否?但说无妨……
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说两家话……”
卢奕一听,赶紧回话。
“多谢二叔关心!
卢宁这次前来洛阳,确实是有事要做……
不过事情已经办得差不过了,不敢劳二叔费心……”
“哦?”
谢璞顿时一愣,还真有事?
“但不知侄婿此来洛阳,所为何事?”